入我门来田家写上题目,忽觉有些禅意。当年观音去两界山收伏悟空,佛祖授以金箍咒,言道,只须将咒语念一念,便教人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走上取经之路,经八十一难,无怨无悔。我骑着一辆半旧东方红在前,妻骑着一辆开始褪漆的飞鸽,迷迷糊糊地跟着我,一步步入我门来。金水河边的路,独具风貌。北过殷村,南过南程,流水分入北沙潴龙两河,土壤俱为沙质,路面雨过即干。唯中间金水河流域,属黑夹土,稍微下雨,土软成泥,步行一步一个坑,推车一轧一条沟。此泥性粘,极具亲和力,脚踩上去,鞋成大榔头;车推进去,泥塞挡泥瓦。我的祖辈,在金水河边跋涉,每逢雨天,多赤脚而行;骑自行车,干脆扛到肩上。天晴,留下万千车迹脚窝,如疤痕麻坑,奇形怪状,又逐渐被车轮脚板磨平。年年叠加,层层覆盖。人们踩着前人的脚迹,一辈辈坎坎坷坷前行。妻跟着我走上金水河边的宿命之路,车瓦链条,在坑窝上不由自主哒哒作响,如跳迪斯科,奏响命运交响曲。金水河两岸街旁,站满了人。大家用山药蔓菁把肚子填饱后,难得有点玩艺儿乐乐。乡亲们天性喜欢热闹,过去唱戏,抬杠,拉碌碡,打拳,一到农闲年节,村里终日鼓声不断。现在沦为四旧,自然没人惹事。戏楼台上跳跳忠字舞,大街上敲锣打鼓戴高帽游街,开始尚可刺激一下中枢神经,多了,也便腻了。有人家娶媳妇,家家户户几乎倾巢而出。妻一下被推到聚光灯下,任人指点品评。孩子们有节奏地撅着屁股喊:“新媳妇儿——新媳妇儿——”“新媳妇儿,给干粮,不给干粮打皮箱。新媳妇儿,给小果儿,不给小果儿打屁股眼儿!”突然明白了过去新媳妇儿为什么放下轿帘,头盖蒙头红儿。一个大姑娘家无遮无盖地走在陌生的大街,第一次任凭千百双眼睛如箭,如刀,如火,肆无忌惮地侵犯,说高道矮,说白道黑,能把人面皮扒个精光。躲不了,挡不住,没有办法,没有选择,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谁能躲过。昨天,还是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叫声爹,叫声娘,亲爱的弟妹,热情的闺蜜,出口气都舒坦。今天走向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小院,陌生的公婆,陌生的弟妹。只有一个见过几面的毛头小子,就把终生相托。人生如梦,梦境的最大特点,就是下一步的不确定性。昨天晚上,一伙儿闺蜜们还嘻嘻哈哈地烙着干粮,乐翻了天。干粮,是金水河畔闺女出门时自制的一种特殊食品。和好面团,掐成面剂,擀饼包糖,做成甜饼,锭葫芦片①大小,锅底抹油,软火烙熟,红纸封包,出门时带上。便带着爹娘的祝福,伙伴的心意,家的底气,心的期盼。出门了,再也不能在爹娘身边了,愿一生不缺吃少穿,日子甜甜蜜蜜。李玉和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有这种心态吧。伙伴们嘻嘻哈哈地乐着,吃着,闹着。她们为闺蜜祝福,又有难言的酸涩。几十年情胜姐妹,曾傻傻地相约,谁也不嫁人,永远在一起!可谁还记着这话呢,最后一个一个风流云散,天各一方,做了他人妇,生儿育女,缝新补旧,田里家里,风里雨里,当年那个青春少女,转眼满头霜雪,反把他乡做故乡。回头再去寻找放飞自己梦想的老屋小巷时,屋已不是当年的屋,树也不是当年的树了。孩子们诧异地歪着头问:你来谁家?娘是过来人,她说过,女人走出一家门,走进一家门,最不容易。男子汉玩的是高叉,有本事在外边使,外边天地大。在家打老婆,骂孩子,最没出息,最让人瞧不起。多少女子痴情如火: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无奈有王母娘娘般的婆婆,叉着腰蹬着门槛发话:媳妇儿是墙上的泥皮,抠了旧的抹新的!看《红楼梦》发现,金陵十二钗,竟没有修成正果的。黛玉含恨*归离恨天,宝钗金玉之缘终成虚话,元春大梦早归,迎春遇害中山狼,探春远嫁番邦,惜春伴了青灯古佛,妙玉污在歹徒泥淖中……做父母的,不求女儿大富大贵,能平平安安,也便心安。人群喧哗着,簇拥着,妻羞羞地低着头,哪也不敢看,被领进那间白墙黑顶的小东屋。领到哪儿,那儿就是她今后的家,自己没有选择权。进屋上炕。炕上摆个小饭桌,两个娶客、两个送客盘腿围坐,妻坐最里头。朝南一尺多宽的小窗子,隔着雪白的毛头纸,透进亮亮的光。炕炉子散发出呛人的烟味,砖炕沿还没有干,上面蒙着粗线布袋。隔着布袋,冒着潮气。地上挨东墙摆放一口红嘟嘟平盖大柜——她的嫁妆。柜的前脸儿正中挂一把亮灿灿的花篮型锁头。锁头下面,是五个*漆喷成的字:要斗私批修。大概告诫人们不要藏私房钱。让人想起一个笑话:队长开会撒牢骚,让你去斗私,斗私,变成他娘的都撕了。社员们嘻嘻地笑。当时,女人下地摘棉花,免不得怀揣腰掖,晚上在灯下用手撕下棉绒,抠掉花籽,家家如此,成为公开的秘密。队长说叫都撕,天才地幽了一默,皆相视而乐。靠北墙摆下刚陪送的一张方桌,两个圈把椅子,屋子里便溢满家的味道。送亲年轻人把一个个红包袱提进来,每个包袱索要一包烟。管事的满脸带笑,一概应允。最大的包袱包一镜匣。一面二尺来宽的水银镜子,装木制框架,框架下方,安装三个精致小抽屉。镜面上印着葵花图案。葵花,俗称望日莲,书名向阳花。此花当年一路走红。我上大学后,班主任问我妻子干什么工作,我脱口而出:“向阳花。”老师不解,我只好解释: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老师顿悟。嫁妆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图案的搪瓷脸盆,红太阳光辉千秋照图案的搪瓷托盘,迎风斗雪做青松图案的搪瓷暖壶,炕上是红旗飘飘*号响图案的棉被。另有岳母给买的针线笸箩、妻亲手缝制的嫁衣。本地风俗,看新媳妇儿的嬸子大嫂们,总爱解开新人的红包袱,翻看嫁衣。一者开开眼界,饱饱眼福;二者见识新人的女红针线。于是便有姑娘临嫁,借好友的上色衣裳,名曰衬包袱。却有虚荣心强的新娘,穿着借来衬包袱的新衣,跟丈夫串亲访友,被人发觉,弄出一些尴尬。院子里宾客落座,先茶后饭。双方约定当日回亲。所谓当日回亲,即送亲人吃两顿饭,把第二天的饭也吃了。这样,第二天娘家叫闺女回门时,便只来几个至亲的人。我的几个嫂们,突然围住了我的母亲。她们拿朵棉花,从锅底上蹭来锅闷子黑②,冷不防擒住母亲,把她抹个一脸乌黑,只露两眼。娘素日端庄,辈分又大,很少与人嬉闹。今日无法,抵挡不住,又羞又乐,任凭打扮。满院人哈哈大笑。第一顿饭罢,宾客离席,四处走走,好让男方客人、本家撺掇的用饭。第二顿饭本该置酒,在当时火红的年代,封资修一套一概免去。厨师把饭菜准备停当,总管招呼宾客落座。厨师一手托盘,一手拿抹布,亲自上前抹擦桌子。别的席上走个过场,最后在主席上抹个不停。送亲长辈揣手端坐,含笑不语。厨师面带微笑,眼看总管,一手托盘,一手反复抹动。院子里双方人员,静观好戏。有人喊,再擦擦,再擦擦。终于,送亲总管含笑欠身,从衣兜掏出两包香烟,放入托盘,满院人皆乐。第二顿饭罢,送亲总管要给亲家道喜,父亲赶忙出来。道喜本该端酒,是日无酒,女方总管拿出一纸红帖,上写女方亲友所送贺礼,名曰“添祥礼单”,交给父亲。父亲连忙说,所有亲戚全部接待,并拿出两盒烟,交给对方。一年轻人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斗私批修处的钥匙,问还要不要?当然要!父亲赶紧又拿出一盒红满天。送亲人要走了,满院人相送,寒喧。妻送出院门,望着娘家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呆呆站着。来时红红火火,娘家人一走,只把她剩在这里了,眼神里似乎有一种迷惘。《干涸的金水河》(68)/04/16于眠云斋摄影:兰竹自注①锭葫芦片:纺车纺线时装在锭子上的园片,直径六七公分。②锅闷子黑:锅底灰。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