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年前的秋天,谭本昊和我说,认识你太高兴了,我要为你写一本传记,记录你多姿多彩的一生,书的名字就叫《林亦和他的虹色人生》。他说时豪言壮语,即使没有见到面,单从他电话里粗旷的声音中就能听出壮志凌云。
我当然知道他才不是真的自比太宰治或者莎士比亚,他恐怕只是想要揶揄我这十几年来遇到的各种异性以及优柔寡断的性格。但真正使我感到膈应的是书名,因为这分明就是《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嘛。
早晨我去上学,尽管这是第一天报道,我还是希望它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不要出现意外,甚至连惊喜也不必。
在校门口迎接我们的是二年级的学长学姐。学长不过那样,站得笔挺,从肩胛骨沿着手臂到指甲盖都绷直了,目光如炬,像要英勇就义似的。我从没见过哪个学长算得上真正的和蔼可亲,他们大都带着青春期男生典型的傲慢眼光,并且不自知。学姐就好许多,似乎女性这种生物是带着天然的母性光环,对一切人与事物都带着温柔与包容心,当然,我碰上的那些除外。这些漂亮姐姐们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你好哇,欢迎你。
走进教学楼沿着长长的楼梯,还未至二层就见到一面足有半层楼高的镜子,鲜艳的红领巾,歪斜的衣襟,厚重的头发,我好像见过镜子里的那个人,如果说这个人就是我的话,那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自己呢。如果说他不是我的话,我好像也想不出他会是谁了,姑且就当作是我好了。眼看着快要迟到,我便不再思索,转身继续向上走去。
扫了一眼黑板上的座位表,径直走向位置,还没有把屁股坐热,我就被讲台的老师叫了出去。我就这样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中走出了教室,那些陌生的目光好像把我的两个袖子烫出了许多个洞。也不对,我本就穿的是短袖,羞耻心已经使我的记忆产生了偏差。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她讲话慢条斯理,写得一手好字,往后很多年都是我的人生导师。我背靠着墙,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是做错了什么。她只轻轻戳了下我的肩膀,说
“红领巾摘掉吧,不用戴”
我涨红了脸,飞快地摘下红领巾揉成一团塞进裤兜。
再次走进教室时我感觉自己气也顺了,步子能迈开了,好像也没有东西抵住我的后脑勺,可以把头抬起来一点了。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长大的时刻,那一刻我感到所有稚嫩、羞耻、怯懦都随着那根红领巾一起被我揉成团,暂时地从我身体表面剥离出去。至少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也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告别我的少年时代。
二
斜对角的女生是当时我认为最漂亮的女生,尽管后来我发现她只是这个班里的冰山一角,但当时我就仅仅能被她吸引而已。个头小小的扎了一束马尾辫,柳叶弯眉樱桃口,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我开始了一段短暂的暗恋时光。上课时忍不住偷看她,下课时偷偷地走近她的座位看她考卷上留下的漂亮的字迹,甚至那个位置好像都是带有香气的。我当时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如这么多年过去后我也搞不懂当时的自己,直到后来我看了海上钢琴师,我才明白,所有的喜欢应该都带着点“不知所措”,倘若你真的收放自如,循序渐进,那是不好的,那是占有,那不够资格被称为喜欢。尽管写这一段时,谭本昊不屑地对我说“你这种想法太幼稚”,我仍固执己见地要写下来。倘若没有这句,那这一段我宁愿舍了不要罢。
人的自我意识性其实极强,我看她好看,觉得喜欢,便认为全世界的男生都看她好看,觉得喜欢。于是我在潜意识里,就把全校的男生都当作了情敌。进入新班级时,我起初并不能很好地认识谁是谁,倒是顺便从她着手了,譬如和她说过话的女生有哪些,哪些是她的好朋友,叫什么。而和她说过话的男生,我记得是最牢的,谁先发起的对话,说了几句话,她有没有笑,这些都以便我备注哪位是情敌一号,哪位是情敌二号,这些男生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地在我心里排着队,领着情敌的号码牌。而包含这么多与她交谈过的这一份男生名单里,甚至都不包含我自己。我就像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一个带着情感的上帝记录这些来来往往,唯独没有记录上帝自己的情感。这位上帝胆小,没有勇气上前,而且孩童心气,荒诞可笑。
与她唯一的交集是有一日放学,我们被分到一组打扫卫生。出校门时仅剩我们二人,绝佳的独处时机。天空飘起了一点小雨,我机敏地撑开了伞,脑中放映着雨中曲,巴不得它下得再大一点。临别时我说,伞你带走吧,明天再还给我也无妨。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名骄傲的骑士,而她就是城堡里的公主。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入学前就有男朋友了,也是我校的,彼此的家长都见过面而且还默许了。我十分羡慕,不仅羡慕那个男的,还羡慕他们有这样的家长。换做是我的父母,他们断然不会同意,搞不好还非把我的腿给打断不可。我妄图短暂地化身唐吉诃德,却只寻到风车而不见马,所有戏剧化的故事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在襁褓里。
我呆坐在地上望着风车,感到前所未有的无趣,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三
这天下班我赶着做副本的任务,半路找了一家网吧坐下,只听见有一人叫我。我四处转头,那人就正坐在我隔壁。自从跳槽以后,我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小蒋了,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再偶遇。他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说
“我自己的电脑一打团本就容易掉线,不如来网吧打完再回去吧,你呢”
“我经典英雄联盟时间呀,反正明天不上班”
我看了一下表,大约七点不到的样子,想着那么久没见就问他
“你饿吗,一起吃个饭不?”
“好呀,等我这把打完,我也饿了”
在附近找了家粤菜馆,我们都想吃得清淡些。聊起了分开之后各自的境遇
“你当时辞得这么突然,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现在啊,现在画点画,剪点片子,卖艺为生,你还顺利吗,老严还是组长吗”
“没变呀,早会还是在看kpi的表,每天都要变出新的客户。去年我们一起做的那个商户你记得吧,就谈了好久才谈下来的那个,可能现在因为总行给的返点不够,今年好像不想续了,他们这如果一断,我这个月指标等于全部泡汤,挺烦的”
我见他眉头一紧,意识到自己应该转开话题了,顿了片刻后我很快问到
“老钟老周他们怎么样,我都好久没见他们了。”
“老周去年法考主观题没过,今年应该还要考吧,我也没见过他。他又不用太愁,他妈是高校老师,总能安排点事情做。老钟嘛,你懂的,继续考试,也不知道考点什么,今天看司考明天看雅思,后天说要考研去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早上五点还醒着的就你们两个人,你是睡不着,他么总归是在通宵打游戏。”
我叹了一口气,十分羡慕道: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有人兜底,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笑了。
小蒋绝对是我认识的同龄人中,比较认可的男生。他家境优渥,会打扮,外表也不错。虽然是单亲,但性格脾气很好,就是比较爱打游戏,不太爱学习。不过他真的挺聪明,大学时候,他突击复习虽做不到名列前茅(自是不可能),往往也能比那些平时看起来还挺认真刻苦的学生强上不少,每到期末,他都是我们寝室的押题王,抓重点摸套路的能力很强。
你知道,这样的男生在大学阶段应该是比较吃香的,但是他的感情一直都不太顺利,他主动出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有过两三段恋情,但最后也都草草收场无疾而终,现在的这个大概谈了两年,是我认识他以来谈得最久的一个。
“你女朋友呢,你们现在怎么样啦?”
“还行吧,就异地呗,反正离得不远,我隔一段时间就过去看看她,或者她来找我。”
我看他好像不太提得起劲的样子,却问了一个极不合时宜的问题,在第一个字冲出嘴边的时候就后悔了,但只能把这句话说完——
“有考虑结婚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突然侧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儿,说
“哎,不知道吧。”
从谈话技巧的角度,我显然不该这么继续对话,可是处于好朋友,我还是认为自己要提醒他一些他意识不到的事。毕业后,我们的朋友圈子里捷报频传,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连离婚的都有了,他既已有了相对稳定的感情,也许不是不能考虑下一步的打算。我不知怎的,又情不自禁问了一嘴——
“你真的很喜欢她吗?”
显然,这是今天所有问题中我最不该问的一个,因为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
无言,沉默。
饭后我们沿江边散步,他抽出一包烟问我抽吗。
我说,你忘了吗,我从不抽烟的。
他说,我没忘,我只是觉得人总会改变的。
我这才想起来,他以前也从不抽烟。
突然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关于小蒋,我有很多想讲的故事,关于他,关于他在德国的母亲,关于他的女朋友,关于他的工作。可是我又觉得,再多写一句都显得多余,因为他是那样一个言简意赅,清脆利落的人。
良久,我问
“喝两杯不,带你去一家很棒的小酒吧”
他说
“好,反正明天不上班。”
四
下周是草莓音乐节,在所有的音乐节中,我和草莓恩怨情仇最多。错过两次,其中一次更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偶遇。正当我处于犹豫中,柳给我发来了消息
“林亦~你下个礼拜草莓去不去呀”
我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下来
毕业后,我其实没怎么与柳再联系过,中间至少有三年左右。大家的联系方式改了,而我又不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