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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专刊张继梅在清明,怀念我的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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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明,怀念我的哑父

张继梅

我的父亲是一个哑巴,按理说一个哑巴是很难讨到媳妇的,这得感谢上苍,感谢我的姥姥和我的爷爷。我的母亲原本是我奶奶娘家的亲侄女,是奶奶嫂子的女儿。奶奶的嫂子即后来我的姥姥,一生养育了五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在爷爷看来,姥姥家的女儿真多,他托人好说歹说硬是要了一个过来给自家唯一的哑巴儿子当媳妇。这个要来的媳妇后来就是我的母亲。幼小的我,很忌讳别人说起我的父亲母亲,我也很少在旁人面前提起他们。

我问过祖父。父亲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啊?祖父如冬日沉默,烟锅袋抽得吧嗒吧嗒响。我从邻居二奶口中得知,父亲小时候生病,家里穷,请不起郎中。我那念过私塾,又跟一个徐姓好友学过几个月医的祖父急迫之下私自给父亲医治,他用的是灯火疗法。灯火疗法当时在民间广为流传,是用灯心草蘸麻油,点燃后灼伤所选定穴位或部位,由于在燃烧时会发生爆声,又称爆灯火疗法。此法主要通过对经穴或患处周围的刺激,使经络通畅,气血流通,祛邪外出。有用此法医治过,后来康复的病人,当然这是万幸。而对于我们一家来说,这个爆灯火疗法如那昏冥之中的魔兽,让人恐惧又绝望。它主宰了父亲的命运,在父亲幼小的身上打上苦难的烙印。祖父医治的父亲不仅没好,反而让其由一个伶牙俐齿的孩子变成只会开口“哇啦哇啦”的哑巴,开始了他不幸艰难的一生,也暗示着我们一家将背着沉重的枷锁,在人世的牢笼中存活。

童年的我,脆弱、混沌,自卑,喜欢安静,不与人语。这种性格,延续到现在。在别人眼中,我是温和和消沉的,就像一片秋天的湿树叶。我把一段命运暂时搁在脑后,就像把一个疱疤暂时用膏药糊了一样。

压抑的我在夜里常听见身体里破碎的声音,破碎的声音在体内如早春的玉兰,嘣嘣地裂开了。慢慢地,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个个黑洞,这些黑洞如同阿里巴巴的山洞,塞满了有关父亲的秘密。有滞重拥挤孤独痛苦的风在里面吹来吹去,吹得我像罗拉一样拼命奔跑,跑开这尘世的风刀霜剑,跑开这人间的命运魔爪,跑开父亲的“哇啦哇啦”声。跑向我的光亮,我的鲜活,我的童话,我的梦。在梦里,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父亲,他是我的玩伴阿平在粮店收购粮食的父亲;他是玩伴阿伟提着公文包在*府上班的父亲;他是玩伴阿英在小学教孩子数学的父亲;他是玩伴阿华每天去集市摆摊修鞋的父亲;他是玩伴阿明一大早就开始下田犁地,并大声吆喝,大声唱歌的父亲……梦醒后,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的父亲。

那个不会说,不会唱,笑起来哈哈,只会“哇啦哇啦”比划的是我的父亲。他天天在太阳下暴晒。挑水、插秧、割麦、赶车、劈柴、喂牲口,和所有的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阳快下山时,常看见他扛着铁锨走进院子,两条裤管高挽到膝盖,一双赤着的双脚,满是泥水。父亲站在院子里,夕阳的影子投在小院的角角落落,伴着一束束淡淡的金光,整个小院渲染出一种祥和的凄美。他“哇啦哇啦”地同母亲比划着,那是在讨论庄稼的长势。我的母亲已熟悉了他的哑语,像熟悉自己的命运。她没有多余的想法,日子踏实而简单。

他们拼命劳作,眼睛出血似地盼着田里的庄稼长高,圈里的牲口增重,但终是抵不过我们姐弟三人昂贵的学费,还有村提留款以及家里的开销。村里好多人都到外面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我的母亲经常生病,家里到处充诉着刺鼻的中药味。那时村里常常有货郎来卖针头线脑,也有挑着两个筐子收破烂的小贩,看到那些纸壳子、胶鞋底、破铜烂铁可以换来小钱,父亲寻思着,开始了他的拾荒岁月,一直到他去世。

每天天刚亮,父亲就出发了,他总是拎着两个大大的蛇皮袋子。放学时,我看见他用又黑又皱的手,不知疲倦地在集市发臭的垃圾里挑拣着塑料瓶,纸盒子,玻璃瓶……弯得惊人的腰是拾荒的岁月给他镀上的标志。由于常年累月拾垃圾的缘故,父亲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一些人嘲笑他,捉弄他,朝他吐唾沫。有的孩子趁机拿走他的破烂,父亲的脸立马跟天空一样灰沉沉的,直着青筋突出的脖子,喊出“哇啦哇啦”的声音,声音颤抖着,跟秋风里的树叶一样萧瑟。

一天,晚归的父亲回来了。脸色苍白,衣服头上满是血。我的心“咯噔咯噔”地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父亲这是怎么了?爷爷妈妈慌忙跑过来看,原来父亲头部被利器所伤,血顺着那个口子一直往外冒,吓得大家的心一阵阵紧缩。立马一位知情的乡邻跑到我家告之,父亲是在街上和“兰安头”争夺破烂,被“兰安头”用钢筋棍打伤的。“兰安头”是我们小镇上的一名土著乞丐,在求学的路上不顺意,一急之下疯了。平时父亲从不招惹他的,今天是怎么了?

我们立马将父亲送到乡诊所。诊所的医生一看情形,医院。医院,父亲的伤口缝了十七针,捡回了一条命。后来,在母亲和我的精心照料下,父亲痊愈了,但头部留下一条很长的疤。

随着小镇上拾垃圾的人越来越多,父亲每天所拾的也越来越少,所换到的钱也廖廖无几。父亲每天试着到镇周边远一点的地方去捡。有好几次,他到过罗山那边,都平安归来。可我依旧清晰地记住秋天那一次。父亲去了罗山那边拾荒,天黑时,我和弟弟手牵手像以前一样站在村口张望等待着他,可一连几天不见父亲。原来父亲在罗山那边走丢了。我们一家人急疯了,张贴广告,上电视台,发动亲朋,四外寻找。感谢爷爷在罗山的几个舅舅,他们不顾年迈的身子也加入了寻亲的队伍。爷爷的舅舅我们这边叫舅太,最后一位舅太捎信来,我们在罗山莽张乡找到了父亲。

当我们找到父亲时,他正在一家破旧的屋檐下茫然四顾,头发蓬乱,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旁边还有好心人送来的饭食。他看到我们,特别是看到我和弟弟时,泪水顺着他的眼角默默流出。之后,他抱着我们,哭了好一会儿。在外面十多天,父亲是又一次捡回了一条命。

回家后的父亲明显老了,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到了冬天,他的手裂了好多小口子,我找来胶布帮他一圈一圈缠上,可当他的手提起蛇皮袋子时,那些细小的裂口全部再度裂口,手上渗出了片片血丝。

后来,我和两个弟弟先后都离开了家乡,到外面上学。每次出门,离开村庄走了很远,忽然回了一下头的时候,发现两鬓染霜的父亲仍然伫立在村口,望着我,向我挥手再见。我只看了一下,再也不敢回头看,故作坚强,大步向前走……

次年我回家。那是冬天的夜里。光秃秃的枝干冷得瑟瑟发抖,发出凄厉无助的呜咽,空中铺满铅色的乌云。雪纷纷扬扬,满世界一片刺眼的白。

早在午饭后,父亲比划着说头痛。我们都没有在意,我们一直忽略了他的身体,一厢情愿地想象他是一个从不生病的父亲,从不知道叫痛的丈夫,从不知道说不的儿子,其实可怜的父亲早已患有高血压。

下午,父亲背着我们,不知何时步履蹒跚地走进冷冽的风雪中,再也没有回来。雪地上留下了他歪斜的脚印和被积雪覆盖的蛇皮袋子。雪地空旷寂静,空气凝固,一股寒气顺着每个人的脊背快速地爬进脑汁。父亲嘴唇翕动着,声音颤抖着,如风中的枯草,想说什么,但最后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很快被乡邻抬回家里,静静地躺在床上,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那个高大的身影缩小了,浅泥色的脸只有巴掌大,在黯仄仄的灯光下,这个被生活,被儿女折磨得遍体鳞伤的男人,看起来像一个风干的褪了皮的核桃一样可怜。父亲终是去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不再发出一点声响,不再担心他“哇啦哇啦”的声音惊扰了我们的梦。天崩地裂的感觉刹那遍布我全身。我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破碎,挖心挖肺地痛。我的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总之像闸不住的大水。奶奶蜷缩在屋角里,颤巍巍地抽泣。母亲的哭声悲怆苍凉,如泣如诉,响彻小屋。

出殡那天,天空依旧飘起了雪花。我在唢呐声炮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精神恍惚,思绪颇乱,只记得有一只白鹤立在高高的棺木上,一颠一颠地点头。风呼啸而过,带走了我的泪。

人生短促而悲苦。临近清明,想到父亲一个人在异度的世界里凄苦,孤独,他的躯体置身于冰冷的地下,被尘土吞噬,我的心一阵阵的绞痛,酸楚。我回到故乡,回到那个美丽的小山村,回到祖父留下的*泥小屋,看看母亲那纯朴的眼睛,慈祥的脸,看看葬在后山的父亲……

白云悠悠,清风阵阵。大地沉默,苍山无语。香燃三炷,思说两行……

父亲,我爱您!

父亲,安息吧……

:张继梅,女,生于年5月,河南新县人,文学爱好者。家里从事铝合金门窗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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