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劫后生
左卿辞的头很晕,对不谙武功的人而言,从半空坠跌是种可怕的体验,更难受的是冰冷的疾风灌进口鼻,几欲窒息。他从未这样难受,却很清楚没有抱怨的余地,后方震耳欲聋的轰响充分彰显了稍有迟滞的后果。
飞寇儿奔得再快,也敌不过千万冰雪崩落的速度,铺天盖地的寒意从背后压上来,左卿辞背心一沉如着重锤,连带牵得飞寇儿身影一滞。眼看重雪覆顶而来,飞寇儿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几分,积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来。
东南处突起的壁隆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长形巨石,坍塌在几块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翘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间隔出了一块空隙,外围长着几棵松树,覆着薄雪,巨石边缘垂着层层冰挂,成了一块天然的庇荫。
石隙越来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气自脊后袭来,耳畔坠雪的轰鸣声震得人目眩神晕,左卿辞心跳如鼓。飞寇儿的手指异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无数的雪块从耳际擦过,少年全力一跃,带着他撞裂冰挂滚入了石隙。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跌跌撞撞滚了几圈,左卿辞胸口发闷,意识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压着一个人,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颈项和凌乱的呼吸心跳。无边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断裂的冰凌纷纷坠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摇颤,黑暗瞬间覆落。
冰冷的感觉逐渐退去,某种气味引得他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左卿辞并不急于起身,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于巨石下的空隙中,这道石隙高逾十数丈,外围被冰雪封填,西侧掘开了一个向外的雪道,洞口黝黑,想是已经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暖意,袅袅升起的薄烟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从另一处挖通的雪隙飘散。火焰上悬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飞寇儿正盘坐火边,身畔是一卷剥好的狼皮,一侧躺着昏迷的白陌。
空气中弥漫的烤肉香气让人立刻产生了饥饿感,左卿辞撑坐起来,脊背传来疼痛,按了按,发现是雪块砸出的外伤,眉略蹙了一下,探视白陌并无大碍,而后才开口询问:“可有见到其他人?”
飞寇儿从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个,他埋得最浅,狼刨开了雪。”
说完,飞寇儿检视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将熟肉从火堆上撤下。动作之间,左卿辞发现对方左腕衣衫破碎,隐隐有血迹:“落兄受伤了?”
垂头看了一眼,飞寇儿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伤不算深,血已经干了,他从随身包裹中摸出药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手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形匀称而漂亮。
俊颜在火焰的暖光中温润如玉,左卿辞显得很诚挚:“大概是冰挂划的,伤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尽绵力。”
不等他从怀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飞寇儿已经回绝:“不必。”
似乎也确实不需要帮手,少年直接从袖里撕下一块旧布,覆上药粉后敷扎,动作流畅熟练,最后以牙齿咬住布巾打结收拢。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长成,他的腕极细,紧紧勒绑之后更显单薄。
飞寇儿一贯随意,衣饰粗劣从不修饰。比起殷沈二人的高华、陆澜山的磊落,气质可谓云泥,就连商晚都比他多几分整洁干练。或许是盗贼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野兽,本能地远避人群。
不动声色地自对方腕上收回视线,左卿辞接过递来的熟肉,致谢后开始品尝。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咸香适度,对连日以干粮果腹的人而言是意外的惊喜,左卿辞自己都为其胃口惊讶。
将另一份搁在白陌身旁,飞寇儿也开始进食,他在啃削肉后剩下的骨头,撕下每一缕残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得更久,像一只骆驼在缓慢地反刍,从细碎的食物中攫取养分。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侧,左卿辞敏感地觉察:“落兄担心食物不足?”
飞寇儿剔得很专心:“狼会避人,很难捉,干粮已经没了,必须留一些肉。”
左卿辞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飞寇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用,要多吃一点。”
这大概是侯府公子听过最直接的话语,左卿辞面上微笑,搁下了狼腿:“多谢关怀,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儿,又未受伤,既是食物有限,自当与落兄同甘共苦。”
飞寇儿看了他一眼,扔下骨头,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腻:“不用硬撑,你病了会很麻烦。”
被视为麻烦的左卿辞涵养一流,风度绝佳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我该感谢落兄,适才雪倾地变,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难保。”
从墙角抱过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飞寇儿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落兄何出此言?”
咔嚓一声将一根枯枝折成两段抛入火中,飞寇儿大概累了,声音混着倦意:“文思渊说不能让你死,不然回去我也会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辞停顿了半晌,眯起的长眸辨不出意味,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文兄一番好意,怜恤我身无武功。”
显然对飞寇儿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义尽,他在火边铺开狼皮,没了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后我去找人,你看火,狼来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气地让左卿辞通宵守夜,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是否情愿。左卿辞也不恼,在火边静坐了一阵,开始观察对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扫,飞寇儿各方面显得平平无奇。他穿着从店伙计手中买的旧袄,累赘阔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旧渍,潦倒邋遢,犹如市井粗役。左卿辞的目光并未被表象所蔽,而是流连在各处的细节。
以男子而言,飞寇儿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际。这个人似乎多半时间低着头,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飞贼的头发始终裹在粗布中,唯有一点细碎的茸发散在颈后,脖颈长而细致,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纤秀,灵活有力,残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证明这一点。
火静静燃烧,朦胧的烟气轻拂,左卿辞悄无声息地趋近,探向飞寇儿的腕脉,在触及对方衣袖的一刹那,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左卿辞定住了,他俯得极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头发悬在半空,被飞寇儿的呼吸拂动,一丝丝摇颤。
这样的对峙不在预料之内,一时静滞,谁也没有说话。
停了一瞬,左卿辞对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开口,话语和微笑同样轻柔,如一缕无辜又无害的春风:“抱歉,我担心落兄是否还有其他暗伤,冒昧之下反而惊扰了。”
脸庞笼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飞寇儿什么话也没说,手边用力一扯,左卿辞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压住了对方的衣角,他起身让开,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对方已经翻身背对而眠,全然懒于理会。
伫立片刻,左卿辞回到了火堆另一侧,望着对面横躺的背影,目光沉下来。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的山谷犹如一个纯白的梦境,那场狂暴的雪崩不见半分痕迹。
留下左卿辞和初醒的白陌,飞寇儿独自出去寻人。
白昼的雪域依然寒意凛人,完全离不开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咽地啃完熟肉,体力已然恢复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简直成了精,险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无事。”
左卿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狼并不比人笨,尤其在这种环境,它们比我们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冻伤,却避不过肢体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着腿上的瘀伤,问出此刻最揪心的问题:“公子觉得其他人还活着?”
这一问题左卿辞也在思量:“正阳宫的内息心法据说有独到之处,即使被雪埋也未必会丧命;陆澜山内功深厚,应该能撑得更久;商晚有几分难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余悸犹存:“当真是天威难测,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难,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卿辞语气很淡,冷漠如异路:“他们还活着最好,也能省点事,运气不佳死了也无所谓,到了吐火罗我另想办法。”
这样的回答白陌并不意外,毕竟同行了数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几位早已服膺于公子,偏偏下落不明,这最麻烦的家伙倒安然无恙,不愧是惯贼,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辞淡道:“这个人腾掠极精,见机又快,确有几分本事。”
白陌尽管不喜飞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悻悻道:“幸好这小人还知道分寸,护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对他竟是无用,这确是奇了。”目光掠过飞寇儿留下的狼皮,左卿辞低喃,声调有一线锋锐的冷嘲,“不过也无妨,是人就有弱点,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从不怕欲望和野心,有欲望就有弱点。
沈曼青与殷长歌出身名门正派,有师门与道义之缚;陆澜山重义重诺,成就了侠名也必受其绊;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结权贵就不难掌控;唯有飞寇儿……
白陌出去张望了一番,死寂的雪谷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灵,唯一的动静是飞寇儿燃在洞外的枯枝堆,然而夜间起了大雾,模糊了烟柱的轮廓。无风的雪谷,雾散得极慢,白陌挑旺火堆又加上两把湿叶,依然效果不彰。
守了半晌,雪域静悄悄的,全无声息。白陌恹恹地钻回洞内,午后雾气逐渐稀薄,袅袅升起的烟柱开始分明,过了一阵,洞外终于有了动静。
陆澜山与商晚寻过来,除了商晚的腿脚一瘸一拐,其余尚算安好。两人又饥又乏,除了随身武器,一应物品尽失。劫后余生,相见格外惊喜,迫不及待地分食了剩下的狼肉,几人围在火边闲叙起来。
积雪压顶的一瞬,陆澜山拼尽毕生功力劈开数掌,浑厚内力将覆雪压成了冰壁,尽管被重雪掩没,却留下了一个勉强支撑的空间,不至于窒压而死。等雪崩完全静止,他放缓呼吸,慢慢地掘开雪层钻出地面,正遇上浓雾笼罩,全然不辨地貌。他不敢扬声呼唤,绕来绕去反而走远了,直至雾散后看到烟柱才又折返。
相较之下,商晚要狼狈得多,他落入一处冰雪裂隙,侥幸逃过没顶之灾,但因滑跌致使腿骨脱臼,内腑也被撞伤,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来。幸好碰上陆澜山,替他行功运气打通经络,略好些才相携找过来。
左卿辞仅余怀里一卷银针,替商晚简单处置了一下,自然的浩劫之下,死里逃生已令人足够庆幸,随行物件的失落根本不值一顾。
话叙到尾声已近*昏,食物成了首要难题。
陆澜山尝试着打猎,然而雪地荒凉空寂,野狼又在他们手上吃过亏,格外机警,躲得极远,商晚装死躺了小半个时辰都引不来一只。纵有一身绝学,两人折腾良久仍是空手而归,饥肠辘辘之下颇为无奈。
入夜,飞寇儿回来了。
或许因洞外足印的提示,见到商陆二人他并未露出惊讶,默不作声地卸下肩上的东西。甫一入眼,白陌不由自主地一声惊呼。
抛在地上的是一只纯白的雪狼,体形硕大,骨肉沉重,合不拢的嘴角露出森然利齿,即使死去,样貌依然十分凶残。
雪狼浑身不见一丝伤痕,唯有颈骨处绵软,想是被飞寇儿空手扭断了脖子。白陌拨弄翻看,验过狼额上的血毫,正是那只狡如妖*的头狼。
陆澜山反射性地拔出短刀,商晚往火堆里扔柴,腹内空空的两人配合默契,却被飞寇儿拦下,他接过短刀仔细剥下狼皮,而后才交给两人接手。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解下裘氅递过去,温言提醒:“把衣服换下来,这地方穿湿衣会要命的。”
众人这才发现飞寇儿的嘴唇呈现出怵人的青色,外衣初时冻硬了看不出来,火边一烘,整件衣裳都是深色的湿痕。想起洞外寒凛彻骨的冰雪,白陌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这次飞贼没有推辞,脱下外衣用裘氅裹住了身体,在火边烘了半晌才开始发抖,他抖动得如此剧烈,甚至牙齿都在轻响,白陌几乎担心他的骨头散了架。
四个人全看着他,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陆澜山忍不住开口:“你在雪地里伏了多久?”
过了好一阵,飞寇儿才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三个时辰。”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陆澜山一脸震愕,商晚停下清理狼肉的手,均是难以置信。
白陌冲口而出:“你疯了,就为杀这只狼?也不怕活活冻死!”
飞寇儿没有回答,在火边缩得更紧,冻成青紫的指尖勒着手臂,头紧紧伏在膝上,精致的裘氅裹在身上不伦不类,看起来十分可笑。
左卿辞低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片刻,转头吩咐白陌:“外衣脱下来给他,再拾一些落叶枯枝,让火旺一点。”
商晚烘烤的手艺不佳,但狼肉来之不易,众人勉强咽下去解了饥,余下的部分熟肉充作干粮。一群人默契地将火堆让给了飞寇儿,他一直不曾进食,也不说话,只在众人食毕闲谈的时候拨了拨火,丢进去几块干柴。
火燎着枯叶跳动,淡淡的烟气飘散,或许是损耗过度,精神不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
万籁俱寂,旷野无声。
石壁上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动起来。
火焰一跃,光一黯又转亮,两根枯枝搭成了立杆,挂上一块垫布,形成了一个垂落的隔幔,火焰噼啪燃烧,隔幔上映出了一个深浓的影子。
随着裘氅滑落,影子开始瘦起来,一件又一件衣物卸去,最后一件衣物抛下,一个赤裸的轮廓映在幔布上,薄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消逝。空悬的幔底露出一双玉琢般的脚,十趾玲珑秀致,线条极美,唯有足跟到趾尖颜色十分怵人,呈现一种黯淡的紫褐。
影子低下头,小巧的脚趾蜷了蜷,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吸气。
地上的衣物被热力烘烤,升起一缕缕潮湿的雾气。细瘦的双臂环住身体,影子微微佝偻起来,仿佛被风雪压弯的树枝,空寂的石隙蓦然响起了低低的呛咳。
迷迷糊糊的意识里,白陌总觉得有丝不对,等终于醒来,惊得一弹而起。懊恼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将守夜一事忘得干干净净。
左卿辞倚着石壁而坐,沉默地凝思着什么,对白陌并未责备,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白陌转头四望,火堆仍在旺盛地燃烧,一应人等尽在沉睡,与先前毫无不同,悄悄松了一口气。
飞寇儿也在睡,他裹着裘氅,卧在腥臊的生剥狼皮垫上,在火边似乎仍觉得冷,蜷得像一只过冬的刺猬。显然这席价值千金的裘氅已经废了,毁在一个粗蛮而不惜物的家伙手中,白陌忍不住疼惜了一刻。
静默了一会儿,左卿辞起身钻出石隙,雾已散尽,苍穹下星光漫野,四下空旷,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白陌跟出来,想起殷长歌与沈曼青仍生死不明:“公子,假如殷沈二位一直没消息……”
一抹比夜幕更暗的黑影自天空游掠而过,仿佛宿鸟飞渡,左卿辞仰首而望,话语如霜雪冰冷:“明日午时再不见人,立时起身前行,此地没有食物,再怎么省狼肉也不够,必须尽速出谷。”
白陌虽不在人前抱怨,私底下终究忍不住:“公子不该亲身前来,这里实在是过于凶险了。”
一把蓬松的雪粉捏成了块,转瞬又被左卿辞随手抛落,他轻浅一哂:“无人筹划,再厉害的高手也是一盘散沙。段衍有三魔在侧,岂是轻易可近;若不是我亲至,入雪谷前已有人生出退意,万事皆休。”
事实如此,白陌确也无言,半晌才喃喃道:“难怪那飞贼死活不愿来。”
左卿辞淡淡地笑了一笑:“他倒是个聪明人,可惜落了把柄,不得不受人拿捏。”
白陌瞥了一眼洞隙,压低了声音:“公子,他是不是疯了,就算为了狼肉,伏在雪地里三个时辰也太蠢了。”
雪崩时飞贼见势极快,白陌自问不如,可他其后行事颠倒,为小利损身,全然让人不懂在想什么。
左卿辞良久才开口,幽冷的低语如雪上掠过的风:“你以为雪崩只有一次?那只狼不死,我们走不出山谷,狼群会故技重施,让猎物被雪埋死再刨出来分食,你有几条命?”
冷诮的话语让白陌怔住了。
左卿辞瞥了他一眼,淡漠的俊颜竟有种令人悚然的威仪:“别人救了你该懂得感激;做不到感激,至少也得学会尊重,否则不必再跟着我,回金陵去吧。”
白陌瞬时跪倒,以头触地,冷汗涔涔:“公子恕罪,属下再不敢妄言!”
带好余下的狼肉离开洞隙,一行人继续跋涉前行。
天蓝得不见一丝云彩,绵长的雪坡莹白光洁,毫无半分凶险之感。纵然如此,短短几天少了两个人,谁都难免心绪不佳。
雪地里出没的动物极少,见人即远远逃开。行了几日,狼肉消耗殆尽,眼看就要断粮,尽管谁也没有道破,忧虑悄悄笼上心头。
又行了半日,商晚突然驻足观察雪地,似乎发现了什么,他顺着一些细微的痕迹斜行数十步,转过一块背风的大石,商晚忽然回身,压低的声音蕴着激动:“是殷兄和沈姑娘,还活着!”
倚在石后的是沈曼青,她的情形并不算好,数日间因困顿憔损了许多,见到众人,明眸溢出了狂喜。她身后是昏睡的殷长歌,面色潮红,眼窝深陷,嘴唇燎起了焦泡,额上覆着雪水浸湿的素巾。
左卿辞很快诊出了病因,崩落的雪块砸伤内腑引起高烧,有医者疗治自然不难,金针过处,殷长歌的呼吸立时平缓了许多,沈曼青终于放下心来。
“雪崩时师弟全力护着我,我们被埋得很深,仗着敛息秘术坚持下来,掘开雪层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师弟昏过去,我辨不清环境,也不知其他人是否还活着,担心雪层不稳再次崩塌,就离开了那里。”沈曼青深吸一口气,纵然冷静自制,孤身在雪中负着昏迷的殷长歌而行,前路茫茫,同伴生死不知,心理压力之大非比寻常。此时猝然松弛,语声禁不住颤抖,秀目也有些湿润。
左卿辞收起针囊,和声安慰:“托天之幸,两位安然无恙,也多亏商兄细心不曾错过。”
一队人聚齐,个个欣悦,连商晚都带上了笑意,飞寇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直到众人谈话至尾声才冒出来,随手一抛,扔下了三只长耳雪兔。
场中一静,所有人看着兔子,又盯住飞寇儿。
陆澜山首先忍不住:“你是如何捉到的?”
天知道这些机警的兔子有多难缠,雪地又无遮挡,远处稍有动静就钻入四通八达的雪洞不知所终。
飞寇儿的回答一贯简单:“运气好撞见了几只,用暗器。”
几个人面面相觑,各有疑虑。商晚翻看雪兔腹背确实有伤口,却辨不出是何种暗器,飞寇儿显然也不打算从细节上描述是如何施为,唯有捺下疑惑。
为了越冬,雪兔长得硕大肥厚,滋味远胜狼肉,沈曼青数日不曾进食,尽管吃相依然秀气,吞咽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了许多。晚间殷长歌醒过来,高烧已然退去,待他吃完半只兔子,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或许厄运已去,接下来的行程极其顺利,当瓦罕山谷外的褐*沙岩和灰绿野苔落入视野,就已宣告脱离死寂的绝域。惊心动魄的雪谷之行终于结束。
正如左卿辞的描述,阿克苏雅是一处丰足的绿洲,大大小小的屋宇环绕着一个一个湖泊,形成了城镇。往来阿克苏雅的汉人商旅不绝,更有不少人厌倦跋涉,索性在此定居,整个小镇有不少人说汉话。
严冬大雪封山,蓦然一行人穿越死亡山谷而来,正处于半年休憩期的镇民的惊讶可想而知,尽皆聚拢过来,好奇询问。及至有人无意间瞥见飞寇儿行囊边露出的雪狼皮,惊讶瞬时变成了轰动。越来越多的人议论纷纷,一个中年汉子更是越众而出,请求看一看狼皮。
硕大的狼皮抖开,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哗赞,艳羡之声不绝于耳。雪白丰厚的毛皮晶莹暖柔,丝丝如玉,狼额上鲜红的一抹分外夺目,从顶至尾完美无瑕,纵是外行也能看出珍罕。当镇中耆老确定这是瓦罕山谷中的妖狼之皮,人群的赞誉又变成了空前的兴奋。
传说山谷中的妖狼是天上降下的精怪,凶狠残暴又狡诈成性,不知有多少过往的旅人死于狼口,最勇猛的猎手也难以捕捉,如今竟被几个中原人屠戮剥皮。
哄乱的议论过后,开始有人试图买下它,阿克苏雅的人久经商旅,眼光精锐,都清楚这张狼皮的价值。继第一个开价者出价之后,接二连三的叫价不停迸出,越来越高,嘈杂的叫喊震耳欲聋。
面对汹涌的索买之声,飞寇儿仅是摇了摇头,收起狼皮卷回肩上。即使这批汉人已明确表示拒绝出售,珍贵的皮毛仍太过诱人,哄闹的人群不肯散去。直至左卿辞出面与镇长谈了几句,年迈的镇长才遗憾地摸着长须遣散周围,带领一行人进了旅舍。
充裕的休养加上左卿辞的妙手施治,殷长歌很快彻底痊愈。
白陌重新购置了车马行装,干粮、食水均已备全,左卿辞却并不急着赶路,数日尽在与镇长闲谈,仿佛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吐火罗王继位二十余年,起先还好,后来越来越浮夸无度。最爱旁人赞颂,每逢宴会必然炫耀自己的武力与功绩,近些年只听罗木耶这个奸臣的话。王最宠爱一位叫雪姬的绝色美人,传说她像冰雪女神一样美丽,王简直为她着了魔,给她建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珠玉绫罗堆成了山,成群的侍女昼夜服侍。”谈到传说中的美人和皇宫,镇长精神一振,苍老的脸庞兴致极高。
“你问这女人是什么来历?谁也说不清,她是罗木耶献给王的,似乎是焉耆人,听说她不怎么笑,对谁都是冷冰冰的神气,或许真是冰雪女神的化身。罗木耶之前是个地位低微的小官,现在竟然做了宰相,这匹人形的恶狼暴戾无耻又嗜财如命,吃人不吐骨头,吐火罗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弄得家破人亡。可惜老天不长眼睛,不给恶人降罪,反倒让他一天比一天风光。”老人啐了一口,每一条皱纹都写着鄙夷,感慨地抽了一会儿水烟,“吐火罗人都说日子不好过,可也没办法,家在那儿,走不了。你们去经商赚不了什么钱,税抽得太重了,换个别的地方吧,贵霜或乌孙好一些。”
左卿辞不置一词:“多谢长者指点,那边中原人可多?”
生满寿斑的手磕了磕烟灰,镇长回答:“有,过得不怎么样,吐火罗王不像别的国主仰慕天朝,他认为中原人狡诈,必须严加管束。反倒是罗木耶只认钱,听说近期一个有身份的中原人送了他大笔金银,得了不少好处。”
左卿辞顺着话语道:“或许这个中原人想做官,希望通过罗木耶在国主面前进言。”
老人笑得咳了咳,叼起烟杆又吸了两口,沙哑着嗓子嘲笑:“那是做梦。吐火罗王根本不信外族人,只有蠢透了的人才去找罗木耶,那只恶狼贪婪无比,胃口永无尽头。听说那个中原人有几个厉害的手下,吐火罗没人赢得了,否则早被罗木耶投入监狱抄光财产了。”看出斯文有礼的青年并没有听进劝告,老人哼了一声,带着几分顽固的恼怒:“聪明人都会避开喝血的恶狼,我那个蠢小子去年想到吐火罗贩沙枣,被我狠狠骂了一顿,赶去乌孙了。”
对老人指桑骂槐的责备,左卿辞只是微笑,他打量镇长的脸庞,目光掠过发暗的额角、泛乌而松弛的嘴唇,稍稍停了一下才道:“少抽些水烟,让儿子回来吧,长者年事已高,异地再好也不及亲人在侧。”
走出镇长的屋子,檐下一阵夹雪的风掠过,左卿辞拥着手炉,沿着窄长的街道信步而行。
随在身后的白陌近日话少了许多,侍奉也更谨慎小心,牵着马低声道:“禀公子,今日殷少侠和沈姑娘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柄弯刀;陆大侠对焉耆马极有兴趣,与马商谈了半日;商先生在房中练功,不曾外出;飞寇儿……”
白陌的话语略停,左卿辞多了一丝兴趣:“飞寇儿如何?”
不敢流露半分观感,白陌尽力让语气平常:“他仍在镇上的妓馆内,似乎打算待到起程才出来。”
左卿辞居然笑起来:“这个飞贼倒真有几分意思。”
赖在窑子胡天胡地算什么,白陌无声地腹诽。
左卿辞继续缓步前行:“还有什么?”
“他似乎喜欢混迹大厅,有时会请所有客人狂饮,这段时日花了十来片金叶子。”近几日的印象又刷新了下限,那个飞贼猥琐无耻,整日嫖宿,还叫白陌出面付一应开销,简直脸都丢尽了,他默默将飞贼鄙视了一千遍。
左卿辞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琐碎:“他可有喝醉?”
白陌一怔,细想了一番:“我见到的时候身上有很重的酒气,但眸光未变,言语清醒。”
话未说完,一阵轻浮的嬉笑传来,白陌抬眼一看,顿时无语。
漫散而行的左卿辞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妓馆门外。一个满腮胡子的嫖客拥着妓女在路旁狎笑,三五个年轻的胡姬在楼上娇声揽客,两行艳红的灯笼高挂,脂香袭人,胡乐频传,雪夜一派春色盎然。
左卿辞定住脚步,白陌刚要开口,楼上砰地开了一扇窗。
一个人探出来,似乎深深地透了口气,背着窗内的旖旎柔光一动不动,似乎在眺望天上圆月。或许是喧笑的映衬,那个姿态竟然让白陌觉出几分寂寥,接下来他就想翻白眼,因为影子侧过头,正是那个薄行无耻的飞贼。
发现了楼下的一主一仆,飞贼的身影顿了一瞬。
左卿辞仰首,红纱灯笼透出艳色的光,给俊雅的容颜蒙上了一层绮丽的色泽,奇异而魅惑:“落兄好兴致,可愿共饮一杯?”
飞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似乎在发呆。
左卿辞拂了拂襟袖,浅浅一笑,竟然真个走进了妓馆。
阿克苏雅的妓馆是镇上最热闹的销金窟,整座院子地龙烧得极暖,犹如初夏,来自各地的胡姬身披轻纱,足踝和玉臂套着层层累累的金环,毫不羞涩地露出雪白的肌肤,豪放得令人咋舌。
胡姬丰腴,风流又热烈奔放,调笑顾盼中风情万种,绿棕蓝褐各色明眸缤纷亮丽,配上奇特的胡音,未近身已酥倒了半边。
尽管中原也多胡姬,但受汉风熏化,远不如此地的大胆直接。
左卿辞的姿态随意,既不拘谨也不轻亵,他在一群半露酥胸的舞妓及淫靡歌乐中谈笑风生,仅在美人放肆偎蹭时才由白陌将人斥开。飞寇儿原本在大厅享受,怎奈左卿辞实在过于注目,引得狂莺浪蝶疯魔而动,只好另辟了一间雅室。
飞寇儿一身酒气,枕在一个丰满的胡姬胸口,缓慢地嚼着美人喂来的蜜枣,看他的眼神有点飘,很快又落下来转到别处。
任白陌斥退几个意图纠缠的胡姬,左卿辞在案前坐下,笑吟吟道:“有酒无戏未免无趣,我与落兄试试划拳*酒如何?”
飞寇儿迟疑了一瞬。
左卿辞的眉长而笔直,挑起的时候极英气:“小戏而已,落兄怕了?”
几名陪伴的胡姬纷纷笑谑起哄,约定输的人要饮下整盏马奶酒,场面变得更加热闹了。飞寇儿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在推波助澜的哄闹声中,左卿辞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游戏自此开始。
头几次均是左卿辞败北,他也不推,举盏在胡姬的喝彩声中饮下,一线清亮的酒液溢出唇边,顺着线条完美的颈项滑下,没入被美人扯松的襟领,在场的女人全都直了眼。
放下盏,他俊颜微醺,染着水迹的唇呈现出艳丽的薄红,声音也有些不同,听得人心头发痒:“落兄胜得好,再来。”
飞寇儿呆了一呆,听到话语才又划下去。
马奶酒甚烈,左卿辞接连饮下去,唇色越来越红,一双长眸波光流动,春意盎然,一众胡姬被迷得神*颠倒,舍不得这风华绝代的男子醉倒,争相攀附着要代酒。怎奈红粉多情,左卿辞却不受用,甚至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
两人对座而饮,又是另一种气氛。
左卿辞连扳几场,笑容渐渐轻漫不羁,他闲闲地看着飞寇儿饮酒,或许是之前饮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轻敞,清贵化为了半醉的疏狂。
飞寇儿输多了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推赖,一盏又一盏地喝。他平素极少与人对视,饮酒也是半垂着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发直,长久地盯着对面的人。
左卿辞迎着他的视线,时而漫不经心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态分外慵懒。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会倾倒,十余盏后却依然如故。
一次次划下去,飞寇儿竟然输多赢少。
空坛越堆越高,左卿辞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异,及至东方微白,飞寇儿搁下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眉眼蕴着蒙眬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辞迷离的长眸忽然亮起来,哪还有半分醉色,轻勾的唇角带着挑衅:“既然应了*斗,落兄又何必惧醉?”
飞寇儿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终仿佛想到什么:“你是方外谷的人?*神医的徒弟?”
左卿辞眸子骤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你怎知我师从*神医,又怎知*神医擅酒?”
*神医,医*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圣手。据传他一身医术超凡,却毫无医心,曾经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绝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托人以万两*金加上十余件珍宝相请,使者甚至自刎于谷外,他依然无动于衷,更是落实了*神医乖僻之名。谁能猜到这翩翩贵公子竟然与他有师徒之谊,传至武林中,必是一场热议。
“我怎么会蠢到跟你喝酒。”飞寇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头埋在臂弯里,好一会儿才抬起,舌头都钝了,“算我输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会左卿辞,慢慢地扶案而起,打开了门扉。
妓馆内的众多西域美人,尽管被白陌板着脸强斥出去,始终难舍风姿玉貌的中原公子,无时不在留意着雅间。此时见得门开,群情欢悦,热情迸发,越过飞寇儿一拥而入。白陌满眼是雪白丰腴的胸臂,束手束脚,哪里拦得住,浓腻的脂粉香气混着西域人特有的体味,冲得他险些窒息。
飞寇儿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艳丽的娇躯后。
起程前一夜飞寇儿才回到客栈,别人已整饰一新,他还是敝旧的装束,沾染着数日纵情玩乐的酒气与胭粉气。
白陌实在看不顺眼,干脆别过了头,发现主人也在远远打量飞贼。不多久,左卿辞便转开视线,改与沈曼青谈笑。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这全是混账飞贼的错。若不是他,公子怎会在斗酒之时被一群俗艳的胡姬近身?不过纵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会。飞贼或许也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见,驱着骆驼与阿克苏雅雇来的向导混在一处,前行探路,远离了驼队。
从阿克苏雅至吐火罗,一路处于荒原和山岭之间,驼队一行历时良久,翻越最后一座雪峰,眼前终于出现了吐火罗城的轮廓。
高高的山岭上,所有人勒住了缰绳,俯瞰远方的大地,被壮丽的景象攫住了。
晴蓝天空下的吐火罗,犹如一块被神眷顾的领域,不见丝毫冰雪的痕迹。
厚重的赤色砂岩筑成了壮阔的城郭,城内屋宇尽为白色,造型奇特优雅,密布星罗,如神之手撒落了无数精致的贝壳。别处冰雪皑皑,这里竟然碧树簇簇,绿意葱茏,一座雄健而不失优美的宫殿在城东拔地而耸,浑圆的穹顶宛如天成,五彩宫幡在风中飘扬,鲜艳明亮,仿佛一个异域的梦境。
一路从冰刀雪狱中闯过来,乍见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适,陆澜山慨叹道:“冬日如春,得天独厚,蛮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壮观的城池,吐火罗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远眺,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羡赞:“我们一路爬冰滚雪,这群吐火罗人却是会挑地方。”
殷长歌与陆澜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容易到了,不枉这千里跋涉。”
前方拂来的暖风带着木叶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生舒爽,左卿辞悠悠道:“传说吐火罗地下有热泉,国度终年和暖如春,永无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爱美丽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辉,观察也更为仔细:“西侧可是入城之处?驼队似乎不多,中原人在这里会不会太显眼?”
一言提醒,几个人想到了同一问题。大雪封山,中原来的商旅必已绝迹,一行人难免显得蹊跷,只怕一露面,城卫和城官就会顿生警惕,急报王廷。
左卿辞显然早有准备:“沈姑娘所言不错,我们必须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备好乔装的衣饰,至于改形易貌之举,就要倚仗落兄施为了。”
余人恍然顿悟,一时尽望过去。
飞寇儿还在沉默地眺望,嘴角衔着一根草茎,听着点到自己,拍了拍骆驼颈侧,庞大的骆驼温顺地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颜笑容和煦,话中有着试探,也有不容拒绝的要求:“吐火罗人的样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苏雅早已研究透彻,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这是命令,也是一场考验的最初试手。
解下驼背上的包袱,飞寇儿看了看天色:“我要顶边开口的帐幕一座,还需要清水净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狭眉突,鼻陡而长,发色也是完全相异,差别如此大,形貌转变并不容易。
将雇请的向导打发回转,白陌搭起帐篷,备好物件。飞寇儿打开了一直随身,从不在人前摊开的包裹。作为第一个改容者,左卿辞见到了内里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须假发,还有如肤色的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古怪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如此纷杂,竟然收得一丝不乱。
左卿辞盘膝坐于毡毯之上,目光逐一巡过,又看向眼前的飞寇儿。他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自己,那张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见时一样,只仿佛更消瘦了一点,他忽然很好奇乔装下会是怎样一张脸。
飞寇儿大概不喜欢与人对视,简单地命令:“闭上眼。”
左卿辞依言合上眼,感觉视线萦绕良久,忽然顶上一松,发束被挑散,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一只手按在额角,而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颌骨……轻巧的指尖在肌肤上一触即收,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缕头发审视了片刻,最后少年转过身,卷起袖管开始调弄一堆瓶瓶罐罐。
“公子要扮作管账的?”
“不错,有劳落兄。”清亮的长眸无声无息地睁开,看着飞寇儿熟练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铜镜里映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棕*色的发,眉毛和睫毛与之同色,皮肤呈一种暗白,双鬓连着一些细碎的须毛,高耸的眉骨紧挨眼窝,深钩的鼻尖衬着细薄的唇,显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辞试着笑,发现镜中人也笑,只是再怎么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觉。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之毫无瑕疵,顿觉大是有趣,由衷赞叹:“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这张脸只能用两天,卸去必须由我来,药水是特制的。”飞寇儿拎起一块长布巾,三两下将左卿辞的头发包起来,缠绑成胡地常见的样式,将多出来的发丝掖入巾角,又半跪下来,对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后的检视。
近在咫尺的少年极专注,天光又亮,离得这样近,近到左卿辞甚至发现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处蕴着一抹墨蓝,如幽潭底的一脉宝石,异常干净又异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却无法更换双瞳,毫无疑问,飞寇儿生了一双好眼睛。
左卿辞不动声色地开口:“落兄从哪儿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飞寇儿退开一步,垂下眼。
左卿辞仿若无事地询问:“可曾有人识破?”
拈起一把极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辞鬓角略长的几根发丝,飞寇儿终于给了回答:“既然是假,当然有风险。”
左卿辞语声微扬,似乎是纯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无缝,谁能有如此慧眼?”
飞寇儿又不言语了。
无视对方的沉默,左卿辞继续猜测:“神捕燕归鸿?”
少年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左卿辞轻谑道:“纵是神捕也屡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惧?”
收起剪刀,飞寇儿声音有点低落:“不一样,他可以一再失败,只要一次成功就够了。”
左卿辞莞尔:“明知凶险,落兄何不收手?”
飞寇儿静默了一刹那,取下披在左卿辞肩头的蔽布。
“我天生就是贼,这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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