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五月的河边
七十年代的糖，最常见的是皮糖、棒棒糖和糖块。棒棒糖不是今天带棍儿的棒棒糖，是现在超市里的糖瓜也叫芝麻糖。祭灶的时候抹到灶王爷的嘴上，拜托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糖块主要是桔子瓣和薄荷糖。
这三样在镇上小学校门口有卖的。留着白胡子的老头，面前摆着一个箱子，箱子盖上摆着糖。这些糖全部没有包装，我们叫光腚糖。箱子盖上还摆着一沓写过字的本子纸，裁得巴掌大小，四四方方，是用来包糖块的。我喜欢吃皮糖，咬在嘴里使劲抻，可以抻到半尺长也不断。那些糖都是老头自己做的，我真是特别崇拜，常常站在箱子前看他卖糖。他的手裂了口子，口子很大黑乎乎的。我想问他疼不疼，又问不出口，就傻乎乎地站着，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拿起一个“桔子瓣”送给我。我摇摇头，飞快地跑了。跑出老远，回头再看，箱子前围了一圈孩子，一个孩子拿着棒棒糖舍不得咬着吃，伸了舌头舔渣渣。
供销社里也有光腚糖——桔子瓣、薄荷糖、大虾酥、各色的糖豆，用玻璃罐子装了，柜台摆一溜儿。高级糖临年根才有，包裹得花花绿绿，里边一层有纸的有米纸的。米纸能吃，一舔就粘到舌头上，有米的香有淡淡的甜。糖块有长方的、圆柱的，偶尔也有圆的、椭圆的，裹在糖纸里，这头扭一扭那头扭一扭，有点像蝴蝶扣。
那时候，一年到头吃糖有数，扒下来的糖纸小孩子都很珍惜，把它们捋平放在学过的课本里夹着。孩子们比赛攒糖纸，看谁的多、谁的好看。重样的也攒着，可以拿着和别人交换。父亲出差勤，常带回些外地的高级糖。我攒的糖纸在一群小孩子里算是最多最好看的。我有好几本书的糖纸，常常拿出来显摆。
每年的正月初二是我去姑姥家串门的日子。一进屋我就伸出两只手，对姑姥说:“多怎（什么时候）住满这两巴掌我再回家。”姑姥家住在煤矿的家属房里，那些房子一趟一趟的，很整齐。住户的大小、结构一样——进门是厨房，里间有一铺大炕。姑姥家住在七排5号，燕子家住在七排7号，隔着一个门，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燕子在大炕上放了炕桌，我俩一人坐一个花布拼的棉垫子在桌子上写寒假作业。
作业写了没多点，我就开始开小差，把我攒的糖纸翻给燕子看，她一张一张看得很仔细，有几张大玻璃纸的，她拿起来冲着窗户看了又看，还一个劲地问我:“这是你吃的？你吃过么大的糖？”“那当然啦！”我很自豪。她看过来的眼神全是羡慕。她也拿出来几本书，里面夹了她做的手工，一幅幅的剪纸有字有花有小动物，一幅金鸡贺晓剪得栩栩如生——那鸡仰着脖子，脖子上的毛一根根纤毫毕现。“都是你剪的？”我有点不信。她点了点头。“我和你换换呗？”她红着脸恳求地看着我。她要用剪纸换我的糖纸。“不行！”我把我的糖纸书合起来，装进了书包里。糖纸是什么概念，剪纸算怎么回事，我妈也会剪，我才不换呢。
燕子是一个温顺的女孩，并没有因为我不同意换糖纸而生气。我们依然开开心心地一起玩，一起学习。十天很快过去，我走前的头天晚上，姑姥让我把书装好。我装糖纸书的时候，翻了几下，这一翻了不得，我的大糖纸什么时候变成剪纸了。一定是燕子干的。我顾不得天黑害怕，跑到燕子家门口，咣咣地踢门，大喊大叫:“坏燕子，你还我糖纸！还我糖纸！”姑姥扭着小脚跑出来的时候，燕子已经打开了门。她手里拿着糖纸，脸色惨白。我一手夺过来，把她的剪纸扔到她面前，“给你的。破玩意！”嗵嗵嗵一口气跑回家，跑得我心扑通乱跳。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黑着，我就去汽车站坐大客。走过燕子家门口的时候，那门紧紧地闭着，没有一点声响。姑姥拉着我的手，嘟囔我不要落下东西。我斜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回头。不知怎么，鼻子一酸，嘴一瘪，抽抽搭搭哭起来。
转过年再去姑姥家，我特意装了两块大玻璃纸包装的软糖。燕子一家却搬走了。
这糖纸，我一直攒了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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