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桓王庙
掷戟神亭一笑分，英雄名号尚郎君。南来剑夺中原色，猎罢龙惊草上云。
自觉风流夸二婿，有谁旗鼓斗三*？千年愿献铙歌曲，帐下还愁子布闻。
钱塘江怀古
江上钱王旧迹多，我来重唱百年歌。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
钓台
夜泊钓台旁，客星如月大。想见严子陵，投竿在此坐。
朝随渔翁嬉，暮陪至尊卧。为念故人重，转觉天子轻。
偶展榻上足，乃惊天上星。
野行
野行逐流水，花里得茅庐。中有庞眉叟，旁堆数卷书。
衣冠非汉魏，妻子半樵渔。拱手询名姓，无言指太虚。
浯溪碑
夷吾谁归辱社稷，射姑来朝无贬词。从日抚*守监国，古来冢嗣良如斯。
宋儒不明春秋义，题浯溪碑多刺讥。当时明皇躍马去，五更昏黑西川驰。
若非灵武张位号，九州不见天皇旗。望贤宫前重返跸，*袍手着如婴儿。
一辞一畀见真性，此际慈孝天皆知。玉真公主具樽酒，上皇父老相娱嬉。
监奴揽权艳妻惑，从此两宫生猜疑。君子原情论大义，事有后累无前非。
鲁公忠孝立人极，金石腕力尤淋漓。先拜新君心忭舞，后望南内空凄其。
书罢《大唐中兴》一颂刻山石，再书《请朝上皇》一表铺丹墀。
冬日作〔四首〕
其一
吹律清商变，高歌白云交。新霜初试瓦，朽树欲危巢。
日短明灯补，窗寒苦竹敲。冬心终未负，吞易注三爻。
其二
满背飞*叶，扶筇踏白云。九州同落木，一雁感离群。
树秃长江近，松青百草分。夫容好颜色，迟暮怨湘君。
其三
目中鸿爪去，意外雨声来。小雪如春暖，*花夹杏开。
山深无宿客，月好有空台。隐几昏昏坐，残书理几回。
其四
落日上高楼，江山面面收。红墙萧寺小，*瓦孝陵浮。
暝色千村静，长年一叶愁。流*中妇语，好整鹿皮裘。
甘露寺感旧呈梦楼主人
己未冬，予乞假归娶，路过京口，值商宝意前辈为郡中司马，命公子
某陪游甘露寺。今四十年矣。中秋前一日，王梦楼侍讲，招饮此间，追忆
前游，凄然有作
其一
记得当年此地经，雪花寒重锦袍轻。酒边绿鬓初垂影，山上苍松半未生。
卅载韶光春易过，一条狭磴老难行。凭阑暗转衷肠事，江水无情浪有声。
其二
木本署里老诗翁，曾绾仙符碧海东。要把江山付词客，特教公子伴花骢。
西州宾从人重到，北海琴尊事已空。难得多情王太守，开筵重与醉西风。
舟过平望，访张看云居士，不知其已亡也，留诗哭之四首
其一
满拟故人在，停舟问起居。谁知双目瞑，已是一年馀。
繐帐风前卷，残花雨后疏。九原知我到，悲喜定何如。
其二
弱冠长安遇，鸡坛第七人。各弹游子泪，同惜客中身。
脱手一钱赠，分甘半盏春。至今四回忆，风义感雷陈。
其三
莺脰湖边屋，高楼见水光。卅年三领略，万事几沧桑。
棋罢柯虽烂，舟移壑未藏。请看邺侯架，堆积尚琳琅。
其四
桑榆收晚景，作客古扬州。画重连城璧，诗轻万户侯。
看花醉金谷，筑舍老菟裘。华表*应在，年年化鹤游。
松下作
小住仓山畔，悠悠三十春。苍松都已老，何况种松人。
梅
正月东风柳未芽，一庭梅影雪横斜。重他身分缘何事，只为能开冷处花。
读淮阴侯传
灭楚身提百万师，知公含笑了无奇。英雄第一关心事，撒乎千金报德时。
老来
老来不肯落言诠，一月诗才一两篇。我不觅诗诗觅我，始知天籁本天然。
帆
一叶帆高挂，千舡水作声。静闻舟子唱，猛见浪花迎。
张处休教满，收时自觉轻。从来人失足，转在顺风行。
雨中志感
彻夜淋浪屋瓦鸣，雨如相约赴清明。山中易放惟花柳，世上难收是姓名。
月挂根高终不落，沙鸥船过也虚惊。放翁自有安身法，一个斋颜心太平。
六月菊
寒菊公然冒暑*，苍蝇侧翅远相望。东篱共讶西风早，秋偏士贪夏日长。
试把一灯来照影，焉知六月不飞霜。数枝冷艳当阶立，愁杀红莲不敢香。
哭程荆南明府〔二首〕
其一
望见金焦眼便红，哭君两世半年中。诗才一代清无敌，德*三湘感未终。
宦海波涛天外落，骚坛旗帜眼前空。去时略说西归意，五百袈裟侯下风。
其二
屈指交情十七年，同吟同醉更同眠。风窗折竹疑听雪，月夜乘槎欲上天。
无尽灯常明绮席，有情花亦乞吟笺。如何小别横塘雨，一隔音尘便杳然。
〔原词句中加注〕
“哭君两世半年中”：尊人春间先去世。
“五百袈裟侯下风”：殁时见五百僧相迎。
七月廿三日阿迟生
其一
六十儿生太觉迟，郎将迟字唤吾儿。高谋久祀心都倦，燕姞初来梦恰奇。
悔卖琴书还想赎，怕看汤饼转生悲。萱堂握手弥留际，犹问悬弧是几时。
〔原注〕四句注：钟姬入门前一日，梦人以桂子与之。
二
海内争传伯道名，今朝湔雪赋添丁。长成未必衰翁见，有后姑教薄俗听。
老树著花秋色好，馀霞返照暮山青。豆卢宁传分明在，合授双雏各一经。
尹三公子璞斋观察芜湖相晤白门喜而有赠〔四首〕
其一
折花使者递名笺，知道通家见有缘。廿载青溪成契阔，一朝丹诏许旬宣。
渡江历历前生梦，到眼依依故国天。听得耆民私地说，当时公子最翩翩。
〔原诗句中加注〕“听得耆民私地说，当时公子最翩翩。”二句注：
莳花人李姓者兄三日传到名低。
其二
观察晨趋帅府忙，*人一半唤三郎。朅来门外听官鼓，恍忆儿时上学堂。
洗砚池应留墨渍，题墙字可剩偏旁。西园旧是君家物，早晚还君望正长。
其三
相公门下老袁丝，也算甘棠树一枝。沿路先教探安否，升堂各自认须眉。
照来悲喜灯俱笑，说到沧桑酒不辞。重入桃源莫相讶，仙山楼阁倍参差。
其四
此去牙旗镇上游，天门山色捲帘收。拟招荆树来千里，更奉慈云拥八驺。
访我定摇双桨月，开关先放一轮秋。何时得遂诗人意，把笔同登太白楼。
〔原诗句中加注〕末四句注：君奏请六弟似村奉太夫人就养。
观察和韵〔四首〕
其一
名园粉壁旧题笺，宦迹重寻信夙缘。载酒居然同杜牧，趋庭犹记认彭宣。
灯明水榭三更夜，桂放秦淮八月天。策马来朝还过访，蔚蓝深处影联翩。
其二
买得青山日日忙，江南游客旧清郎。英雄晚计成芳墅，岩壑遗身恋草堂。
解组半生花遶座，校书他日子随旁。我来正值悬弧候，莫叹如丝鬓发长。
其三
遥从山馆写乌丝，似折梅花赠远枝。千里纵如同握手，一樽那得共开眉。
官麤翻见身多累，亲老难言禄易辞。极目吴头与楚尾，岚光隐隐水差差。
其四
石头城畔溯前游，到处风光入眼收。画舫西园慙倒屐，油幢北府怅鸣驺。
重来顿觉河山异，高宴空惊草木秋。幸有故人袁淑在，朗吟同上谢公楼。
即事
盆梅三株开满房，主人坐对心相忘。偶然入内女儿怪，问爷何故衣裳香。
寄江橙〔七首〕
主人借西碛山庄
其一
当年曾被梅花引，得到蓬莱最上巅。今日将身栖下界，不禁清梦绕诸天。
其二
幸喜刘卢仙籍通，旧相知是主人翁。数行代勒嫏缳记，也算磨崖第一功。
〔原诗句中夹注〕“数行代勒嫏缳记，也算磨崖第一功”：主人命作
西碛山庄记。
其三
三年闻说无人住，绿满空庭草未除。我与闲鸥谋拜赐，水边林下各分居。
其四
平生纵迹等搏沙，料理云烟颇自夸。豫办青溪苕叶帚，为君石上扫残花。
其五
腾啸台高万岭低，独眠人往怕孤凄。未知紫府清严地，可许刘纲挈小妻。
其六
伯通庑下暂栖迟，敢学鷦鹩占一枝。几朵云生几枫落，定书花叶报君知。
其七
不借荆州借太湖，买山有券借山无。遥知三万六千顷，一笑公然付老夫。
哭陈省斋太守
八旬解组住鸳湖，书屋云溪有画图。忽报神仙归碧落，应教故吏服衰纑。
文孙才大功名晚，太守官清老兴孤。白发参*倍凄绝，同僚海内一人无。
〔原诗句中夹注〕“文孙才大功名晚”：谓梅岑。
题亡友梅式庵画册二首
其一
数尽天难问，才高艺自精。斯人虽萎谢，遗墨尚纵横。
气得山川秀，神舍水木清。休言小游戏，即此见平生。
其二
识面长安日，题襟白下时。卅年如昨耳，一别竟何之。
绝好佳公子，居然老画师。相如惭未尽，头白泣袁丝。
德定圃先生卸漕帅事巡抚闽中与夫人双寿索诗〔四首〕
其一
萧何转漕卸双旌，常衮颁春到越城。半壁东南恩已偏，六旬花甲岁初更。
文章自得中和气，瀟洒兼辞干济名。此日*门牙纛静，花苗螺女尽懽声。
其二
忆昔追随步木天，一番春梦尚依然。后生许我称名士，前辈惊公果少年。
阊阖门多鸾振翼，溪山秋老鹤归田。蓬莱久别还相认，邂逅扬州又拍肩。
〔原诗句中夹注〕
“前辈惊公果少年”：在翰林时枚年二十四公年二十一。
“阊阖门多鸾振翼”：公历内务府国子监吏兵工各衙门。
“邂逅扬州又拍肩”：丁丑公扈跸扬州见于行宫门外。
其三
侬家仲氏学吹篪，也领春风侍绛帷。玉鉴冰衡无遁物，珊瑚铁网有高枝。
生徒负笈来千里，兄弟焚香礼一师。常共子由听两坐，欧阳门下说恩知。
〔原诗句中夹注〕
“欧阳门下说恩知”：家弟树癸末春闱出公门下。
其四
徵诗笺到士林闻，争写瑶池琬琰文。共仰金仙飘绿发，更看王母拥红云。
花开并蒂春难老，洒进双卮饮易醺。惭愧袁丝相隔远，吹箫输与武夷君。
谢胡诚斋观察送瓜
绿沉瓜向草芦投，捧得雕盘暑渐收。碧玉几团随手削，红霞一嚼满庭秋。
分明西域来佳种，惭愧东陵作故侯。愿著荷衣捧仙果，南皮池上奉清游。
再谢赐荔枝
投瓜惭未报琼瑶，仙荔重教擘绛绡。香色品来真一绝，海风吹未过三朝。
形同玉李肤尤嫩，味借甘棠露不消。欲假公恩咏嘉树，试将仙核种山椒。
养马图
养马真同养士情，香萁供奉要分明。一挑刍草三升豆，莫想神龙轻死生。
十二月十五夜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永福庵赠餐蓴上人
山髻当窗满，松钗落袖轻。老僧虽寂寞，归有一花迎。
元旦
晖晖晴日表元辰，渐渐柴门草色新。闰岁梅花犹蓓蕾，通宵烛影尚横陈。
公然白发三朝客，又领东风一日春。未贺宾朋先贺我，堂前九十四龄亲。
喜鱼门主事改官编修
一行丹诏下兰台，海内风人笑口开。争说圣朝能得士，此官终见此人来。
明中官降暗中迁，天眼迟开四十年。可似修真老张果，白头才许作云仙。
笑问花砖影若何，当年老子亦婆娑。忝为先辈无多日，只隔迢迢十六科。
答大廷尉王兰泉先生见寄诗扇〔四首〕
先生名旭，以吏部郎从阿将*桂征金川，同行者赵文哲等俱殁于阵，
而先生独凯旋，论功擢廷尉。
其一
谁佐平西第一功，汉家廷尉重于公。心怜旧雨贻纨扇，身出重围感塞翁。
皓首*机双鬓雪，高冠孔翠一翎风。遥知清瘦书生貌，画上凌烟便不同。
〔原诗句中夹注〕
“画上凌烟便不同”：公以*功赐孔雀翎图形内府。
其二
杀贼金川当壮游，宝刀光里万貔貅。云山看到中华外，鼓角听残白帝秋。
半夜天星摧上将，一*风鹤起深愁。斯时代作孤臣想，可有生还两字不。
其三
且喜谋参李药师，七擒颉利返牙旗。手书露布三边读，甲洗银河万马知。
草檄已完孙楚事，从*应赋仲宣诗。何当洗耳华堂上，听说蛮溪苦斗时。
其四
故人纵迹久离群，记否萧斋酒半醺。打桨舟忘桃叶迎，磨崖字许小山分。
思量鸿爪痕常在，传说莺迁信屡闻。此后袁丝休惜别，举头天上见卿云。
〔原诗句中夹注〕
“此后袁丝休惜别，举头天上见卿云”：公镌“澄碧泉”三字在随
园假山。
读道古堂集弔杭堇浦先生〔二首〕
其一
平子才华赋两京，礼堂经义属康成。殿前放胆陈封事，渔内甘心奉盛名。
一代官多徵辟少，百年人重甲科轻。等身著作分明在，可学欧个畏后生。
其二
归隐湖山笑眼开，谁知方朔岁星哉。横冲一世谈天口，生就千秋数典才。
万卷堆中棋局响，三貂座上縕袍来。伤心此日风流尽，江左灵光半夜台。
新正十日，闻陶衡川孝廉之讣，因思去年秦学士磵泉、梅式庵公
子皆先后委化，曹子桓云“既伤逝者，行自念也”，感赋一诗
一度秋风一逝波，故人零落渐无多。苍天留我忙何事，日日桓伊唱挽歌。
偶成
白发对花落，悄然心不安。未知来岁发，可有老夫看。
欲扫且停帚，将归更绕栏。多情蜂与蝶，伴我忍春寒。
竹林寺
晚过竹林寺，斜阳屋角沉。风灯不红定，烟柳绿弥深。
僧少磬常寂，树多晴亦阴。耳根疑佛语，铃铎有清音。
觉衰
甚矣吾衰百不如，齿牙零落鬓毛疏。花间爱曳随身杖，灯下愁看小字书。
偏把事忘应记处，惯教气损剧谈馀。须知逝者如斯耳，老说聪强总是虚。
挽梅式庵
读史研经四十春，终嫌竹素少传真。九原此去无他乐，看见古来无限人。
题画
村落晚晴天，桃花映水鲜。牧童何处去，牛背一鸥眠。
寄陕西抚*毕秋帆先生兼呈令舅张少仪观察〔四首〕
其一
九天鲈唱掣金鳌，三辅风云拥节旄。殿上策犹推贾董，关中功已重萧曹。
*兴五载民如忘，章奏十回帝总褒。想见终南山色里，一轮卿月比前高。
其二
春满*门有所思，百花头上看花时。采风手纂长安志，感旧情深吉甫诗。
已屈君平参幕府，更招小戴作经师。知公偶折金河柳，也折人间第一枝。
〔原诗句中夹注〕
“已屈君平参幕府”：冬友。
三四句注：公修西安忘梓尹文端公诗。
其三
下官衔本隶旌麾，卅载身因奉母归。一面未曾瞻华岳，八行先自赐珠玑。
游仙梦记风前远，隔水琴弹海上稀。多感羔装千里赠，教侬暂脱芰荷衣。
其四
听说张敷住渭阳，故人棖触九回肠。自然杖履身还健，多少云龙事未忘。
半世韶华同逝水，一门宅相好辉光。烦公代寄沧桑信，最小袁丝鬓已苍。
偶阅《广舆记》，载“盘古冢”凡有三处，其附会可知，然题目
自佳，戏题一绝
无人挟长居前辈，有力开天看混茫。底事一坏先作俑，神仙留着让轩皇。
意有所得什书数绝句〔九首〕
其一
一样三株木笔栽，两株萎谢一株开。分明草木尚如此，何况人间才不才。
其二
掷果当年事已休，闲来曳杖水边游。无端树有撩人意，红杏一丸打白头。
其三
睽六才将巽二飘，枝枝修竹劾芭蕉。阶前只有薇蘅草，偏在风中不动摇。
其四
自寻低竹补篱笆，雨后高云衬落霞。惊去鸳鸯真得意，双双同上合欢花。
其五
碧桐一树倚云端，五月离离雪蕊攒。压屋浓香高百尺，世人忘却当花看。
其六
老去年来目力微，回*转绿认依稀。落花袅著游丝颺，错认空中蝴蝶飞。
其七
全家试水泛轻舟，小妹张蓬阿姐摇。喜极儿童双手战，钓竿丝上一虾跳。
其八
常自闲中玩物情，碧栏杆外作游行。香兰性爱风前种，争怪诗人不好名。
其九
莫说光阴去不还，少年情景在诗篇。灯痕酒影春宵梦，一度讴一宛吟然。
赠朱子颖转运即以留别〔四首〕
枚十二岁受知于尊人粮储公今六十二矣
其一
曾骑竹马侍尊公，五十年华逝水同。敢以通家参末坐，偶因招隐接清风。
平山影落双旌上，燕寝秋生一雁中。难得王濛齐抗手，开樽谈到漏声终。
〔原诗句中夹注〕
“开樽谈到漏声终”：谓梦楼太守。
其二
平生秋月比襟怀，小李丹青大谢才。爱向蜀江看峡险，赖从秦栈叱车回。
九重语密恩仇忘，万里游多眼界开。莫怪使君风骨冷，泰山顶上抱云来。
其三
读罢秋原校猎篇，三唐音节八风宣。云中金翅身摩地，塞上霜笳响入天。
惜我雄心听已老，借公如意舞犹颠。相传手射潢池贼，真个天狼早避弦。
〔原诗句中夹注〕
“真个天狼早避弦”：天狼早避弦，公集中句。
其四
白发征夫别画堂，主人情重费周章。佩贻屈子三湘草，心表南丰一辨香。
出岫云仍归旧壑，入林鸟尚恋斜阳。从今地有莺花主，杜牧扬州梦正长。
秋蚊
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
附煖还依帐，愁寒更苦吟。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
自忏
仙人九障名居一，上士关防口最先。安得四禅天上住，一生风不到窗前。
和沈观察游华山韵
仙人掌上驭风行，玉女头盆柱杖声。两角孤云天一握，千寻飞瀑月三更。
近招白雁烟中语，远望*河树顶生。拟把绿章奏阊阖，满腔心事沈初明。
造假山
半倚青松半掩苔，一峰横竖一峰迴。高低曲折随人意，好处多从假字来。
感往事有作，并序
予为凤龄事，至今悒悒。因忆己巳春，卜妾平湖，有良家子杨氏许赠
不许见事，故中止。及买舟归，而其家追余，往见则痁作不能行矣。嗣后
或交臂失，或来归后又遣去，舛午胶轕，不一而足，大有悟于佛氏因缘之
说。故作是诗。
绮丽情怀阅历身，青天碧海漫寻春。每看遭际千般幻，始信因缘两字真。
花到手时偏不折，璧从怀后转生嗔。暗中竟有牵丝者，笑我徒为傀儡人。
山顶兰
一枝幽草植山阿，开既飘零落又多。不是无人采香色，其如生处太高何。
阅历
阅历名场四十春，一言常自说津津。久居轩盖无佳士，不读诗书有俊人。
昭君
妾弹琵琶非自伤，伤心还是为君王。千秋几个倾城色，一旦轻轻付远方。
君王若果非知已，妾亦甘心绝域死。如何贱妾远行时，诏书正选良家子。
良家子，比妾姝。问旁人，如不如？
偶成三首
其一
安身浮世外，行止自徐徐。白鹭替迎客，春风为卷书。
其二
吟罢自书竹，茶烟吹入窗。轻云含雨重，孤蝶得花双。
其三
一月关门住，忘书记复清。诗情似池水，都向静中生。
悼花
梅花盛开时，杏花若相觊。杏花正红酣，海棠有争意。
一花复一花，循环作交替。容华非不佳，过者便憔悴。
春风非无情，不能将花繋。开落曾几时，在花如一世。
旁有看花人，凄然自陨涕。
玩月
无月夜可憎，有月夜可爱。忍把烂银盘，挥之出门外。
恰思人未来，满地月横陈。如何人一来，月光飞上身。
思之不可得，掬之若可取。忽然疏影摇，梅花如欲语。
听见
牧童骑*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远眺
秋江远眺碧云空，一笑哑然对晚风。鹈鸟觅鱼终日立，不曾肥过信天翁。
留别苏州主人唐静涵
君家久住竟忘家，儿女同声唤阿爷。借惯旧书多脱线，代栽新树暂停花。
商量小食先呈谱，历乱飞棋更斗瓜。如此主宾能有几，戏将琐事记些些。
谢渤海相公赐老母人参
一杂慈云下碧空，萱堂顷刻起春风。扶衰正想寻灵药，造命由来属相公。
价比兼金千镒贵，形如瑞麦两岐同。殷勤手付家僮意，小草无言有寸衷。
〔原诗句中夹注〕“殷勤手付家僮意，小草无言有寸衷”：公虑材
官赉来有费牢赏故唤家僮赴衙亲封赐家。
哭唐静涵十二首
其一
吴下霜飞九月天，唐衢竟赋小游仙。伤心三十年中事，历历扪胸尚宛然。
其二
初饮华堂酒一卮，青年意气两相知。屏风窥客金钗满，正是君家全盛时。
其三
夺得鸾篦返石城，三郎懊恼不胜情。是谁巧作莺花主，不负*衫侠士名。
〔原诗句中夹注〕“不负*衫侠士名”：事载聪娘墓志。
其四
从此云龙角逐忙，裁红晕碧两相将。棣华书舍三间屋，便是侬家选佛场。
其五
寒山听雪倚斜曛，邓尉探梅踏白云。一辆篮舆两枝桨，嬉游何处不同君。
其六
护世城中美膳难，多君亲手制盘餐。晨凫北雁商量处，忙杀何曾旧食单。
其七
庞公妻子都无避，稽吕相思便驾车。笑我身如春燕子，一年一度宿君家。
其八
为唱枭卢六子红，惊心风浪太匆匆。忝为北海孙宾石，曾匿台卿复壁中。
其九
渐渐清霜满鬓来，欣欣且喜老怀开。衣衫质尽长生库，犹入花丛醉几回。
其十
朱弦两度断琵琶，聘得云仙蔡少霞。一夜长眠人不醒，绕床娇女尚呼爷。
十一
今春置酒舞曹婆，蹇姐弹筝阿子歌。岂料人生真局促，*公垆下即山河。
十二
早知此会成长别，悔不勾留再一宵。量取长江成老泪，君*舍我更谁招。
野庙
白石神君庙，*车使者临。客窗鸡语惯，僧顶鹊巢深。
锦雨通宵暗，金苔满地阴。上和香一柱，留赠古檀林。
折花
看书时是看花时，两事商量刈爱迟。只好折花书案供，也闻香气也吟诗。
悔轩一稔之中骤迁观察再迁方伯索诗为贺〔六首〕
其一
两度恩伦下玉京，三迁官不出江城。风高太觉云行速，惹得闲鸥听也惊。
其二
更喜新衙接旧衙，半条街近好移家。官迁真个莺迁似，只隔一墙红杏花。
其三
中山王府旧楼台，迎过銮舆花尚开。此日遭逢胜元九，迁官兼得往蓬莱。
其四
东南民力近何如，儒者经纶定有馀。好惜分阴怀祖德，青灯还撷几行书。
其五
北海樽开酒不辞，匡衡翼奉本同师。自怜三十年前客，合有瞻园老树知。
〔原诗句中夹注〕
“自怜三十年前客，合有瞻园老树知”：与公同出孙女定公门下。
其六
曾赋园中景十篇，曾交碑碣记先贤。而今得遇文章伯，合浦珠还岂偶然。
〔原诗句中夹注〕
“而今得遇文章伯，合浦珠还岂偶然”：托尚书瞻园碑现寄随园公将
归之。
哭高东井孝廉
东井名文照，湖州武康人，高才博学，父为南浦通判，有廉名。东井
中甲午乡试，客死京师，年三十无子。
其一
风传消息自幽燕，说听斯人不永年。循吏儿郎好才子，一齐抹摋也由天。
其二
二十万言书诵毕，八千馀纸手抄忙。不知一片心头血，客邸谁收古锦囊。
其三
目空四海无前辈，心折千篇有老夫。此日等身诸著作，九原抱着见韩苏。
其四
关情夜烛与晨灯，甚矣吾衰仗后生。岂料拏云心事健，一枝秋桂了前程。
题*梁梦枕图
非因非想梦难通，人有心情各不同。我过邯郸曾有梦，梦摊书卷万花中。
再赠庆郎
其一
三月春光上已浓，笙歌人集水西东。树梢挂起灯如海，照得红儿分外红。
其二
捲帘招月坐萧斋，意欲留春事竟谐。寄语阿瞒私誓了，他生争及此生佳。
其三
为侬指引若即溪，笑上妆楼蹑小梯。夺婿吴娘真有福，吹箫同住板桥西。
人老莫作诗
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
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奚况于吾曹，行行当自勉。
其奈心感触，不觉口咿哑。譬如一年春，便有一年花。
我意欲矫之，言情不言景。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
晚游古林寺
一钟打出满堂僧，佛面金光半闪灯。龙树无声风小定，袈裟有影月初升。
讲经未必花能笑，拄杖微闻石欲应。底事空王夸解脱，春来不解半池冰。
余久离禄仕，而戚里纷纷諈诿不已。初，颇厌之，既乃有悟于物
理，变嗔为喜，故作是诗。
戚里纷纷太纠缠，闲思物理忽欣然。树堪避雨多栖鸟，水不通河少泊船。
石佛疲津虽欲卧，云仙拾药且随缘。人求终比求人好，平著心看即是禅。
卅年
卅年山馆住悠悠，十赉谁交陆敬游。插处绿杨成古树，畜来*口尽苍头。
钓竿手颤鱼难得，棋局心忙子不收。只有吟诗如老将，穷追佳句获才休。
送保将*励堂之施南〔六首〕
其一
吴下骊歌夹耳闻，我来刚值送将*。请看江上双旌影，已似将飞一片云。
其二
履曳星辰剑上方，偏教生性爱文章。仓山几曲风华调，君尽能歌我转忘。
其三
千条红烛两枝花，饯别依依小杜家。他日巴山听夜雨，更谁行酒进琵琶。
其四
弓刀猎罢万山青，风捲红旗过洞庭。可带横塘一枝笛，夜深吹与老龙听。
其五
善抚生苗与熟苗，追陪严武与韦臬。八风平处双声稳，一卷新诗即六韬。
其六
送君南浦草萋萋，望见杨花首欲低。一样天涯送行客，杨花能到夜郎西。
〔原诗句中夹注〕
“饯别依依小杜家”：开周。
哭侍卫明公
公名仁将*，忠列公名瑞者之弟，年少能诗，在尹相国处见余篇咏，
寄声索赠。予感其意，书扇贻之，而公已从征金川，殁于*矣。
远蒙京国问才名，知己何曾一识荆。团扇诗才从北寄，雕弓人已赋西征。
通侯门第文兼武，上将沙场死亦生。遥奠寒云招左毂，海天兜率尽交情。
升沉
山色苍茫落照微，升沉到处有天机。杨花自绕蛛丝上，莫怪春风吹不飞。
亲江西方伯杨西峰巡抚江苏五月受篆寄贺四章
其一
故人开府到吴中，棒日葵花色正红。八座有谁堪此席，半生惟我最知公。
智珠在手风云阔，卿月当天气象空。真个恩膏似流水，大江西下大江东。
其二
金阊何处不甘棠，回首春风二十霜。在昔东厢听鼓角，于今南面握才璋。
官从旧地迁才乐，人是相知喜更狂。料得*民养额手，中丞玉貌未曾苍。
〔原诗句中夹注〕
“料得*民养额手，中丞玉貌未曾苍”：二句注：公宰昭文时年才弱
冠。
其三
记否当年聚白门，两家灯火话*昏。一餐不作常宾待，万事都从绝顶论。
宦海光阴流水逝，栖霞游伴几人存。而今半壁东南主，我为应留酒百尊。
〔原诗句中夹注〕
后三句注：公精厨馔他客不得与。
其四
小人有母受恩施，客岁称觞使者驰。双束冰丝园客茧，一行珠字白华诗。
情深胶漆真无忝，分隔云泥两不知。寄语关西杨太尉，相寻未敢出山迟。
赠庆郎
其一
寂寂朱门当馆娃，行行珠字傍窗斜。世间只有张公子，解采华林第一花。
〔原诗句中夹注〕
“世间只有张公子”：竹斋。
“解采华林第一花”：华林班名。
其二
蛺蝶雌雄且莫分，女儿香赠女儿熏。遥知烧处双烟起，化作仙童一朵云。
其三
欲试芙蓉雨后妆，青溪同浴两鸳鸯。分明一掬僧房水，抵得华清第二汤。
其四
客窗寒重夜眠迟，赠汝吴棉有所思。愿得他生为翠被，鄂君身上覆多时。
正月十五日园中飞下一鹤
丙申丁酉戊戍
一团白雪青天落，园丁走报来仙鹤。来自何方产何土，鹤不能言但起舞。
园中三鹤一鹤单，物得其偶居之安。主人当作不速客，取耆筮之敬终吉。
哭座主邓逊斋先生
戊午科，余与平西大将*阿公广庭同出先生门下，每称分校得士一文
一武。今年正月，将*平定金川，而先生一年捐馆，枚赋诗志哀。先生讳
时敏，四川人，官大理寺卿。
当年绛帐同升客，此日凌烟第一勋。共说门墙原不忝，敢云文武竟平分。
名书虎榜三生梦，甲洗龙沙万里云。告奠九原公亦笑，是谁衣钵有将*。
过瞻园弔托师健尚书
十年不见托尚书，重过瞻园感居旧。匝地风花春事换，满墙烟墨雨痕疏。
老臣力尽还朝后，国士知深见面初。拟赋八哀诗末就，几行衰泪落衣裾。
哭逸园主人
主人姓程名钟，字在山，吴之隐君子也，与其生妻香居士同有诗名。
所居逸园，在西碛山下，余过访不值。次日，君入城始得一见。别后再投
以诗，而君亡矣。其佳句“云高楼镇日无人到，賸有山妻问字来”可以想
其风调。
与君一见了前缘，芳讯重投便香然。四海名园推梓泽，半生嘉偶伴伶玄。
似知数尽将山卖，定有诗存待我传。西碛风烟太湖月，从今不泛子猷船。
鸡
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自佳，不可使鸡知。
枯叶
草木在人间，去来有时节。枯叶恋高枝，自觉无颜色。
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
哭彭际光司马〔三首〕
其一
汶上甘棠树尚青，吴中鹏鸟已哀鸣。卅年早结通家好，一薦虚叨座右名。
底事仲宣偏体弱，要知叔宝太神清。回思月地云阶处，多少琴尊总隔生。
〔原诗句中夹注〕
“一薦虚叨座右名”：际光，余甲子薦卷。
其二
葑门新构好家居，子舍晨昏百步馀。才得樊川栖杜牧，已经秋雨病相如。
平生风调都成梦，四面溪山尚绕庐。想见鹤归华表日，趋庭还侍老尚书。
其三
六十袁丝两鬓华，今春访病到君家。不能见客偏迎我，无复横经尚对花。
久坐自知妨饮药，临行未忍遽登车。伤心一揖阶前别，竟作人天万古嗟。
金贤村太守来，自黔岭小住。秦淮七夕前一日，率诸侍者枉驾随
园，索诗作赠
其一
牂柯太守好风情，吹竹弹丝过一生。万里归装无别物，侍儿添个董双成。
其二
两家都有十眉图，姐妹萍逢兴不孤。迎得云仙刚七夕，藕花风里说儿夫。
其三
换马当年兴颇豪，香灯凉月手相招。而今相见添惆怅，似有心头债未消。
其四
一朵琼花态最幽，十年前已遇扬州。见卿不见云扶妹，惹我沧桑万种愁。
壬午夏余，寻春扬州，云扶妹为迎，邬姬相见，余学苍梧浇故事
让与贤村。今忽忽十四年，云扶以娩难亡久矣
其一
康姬风调果超群，一笛吹开水上云。偏与袁丝同小字，合教新妇配参*。
〔原诗句中夹注〕
“合教新妇配参*”：余小字瑞官而康姬亦名瑞姑。
其二
小病恹恹白发翁，水窗权借板桥东。如君才许秦淮住，十部笙歌拜下风。
某明府以家姬见赠，余却之，己而闻其强死。余转悔不受，以拔
之于苦海也。自忏一章
花落当前手不援，此身有愧救生船。玉溪生最多情者，偏却东川张懿仙。
全集编成自题四绝句
其一
不负人间过一回，编成六十卷书开。莫嫌覆瓮些些物，多少功勋换得来。
其二
几年学道敛心情，用度删除仗友朋。到底难消才子气，霜亳触处怒花生。
其三
七龄上学解吟哦，垂老灯窗墨尚磨。除却神仙与富贵，此生原不算蹉跎。
其四
学问原知止境难，其如双鬓已凋残。强颜且付麻沙本，一任千秋万目看。
棕亭拉至潘孝廉家赏牡丹，主人素不相识，席间抗手知是张少仪
同年女夫也，分体得五绝二首
其一
随人看花去，直至花深处。谁知花主人，乃是故人婿。
其二
主人擎卮酒，劝我吞红霞。我亦祝主人，富贵如此花。
遣兴杂诗〔八首〕
其一
听得儿童笑语哗，天机都在野人家。荷花落处刚刚好，荷叶如盘托著花。
其二
三间草屋小溪边，竹里开门地势偏。仙鹤住多人住少，白云时得到窗前。
其三
五月*梅雨打扉，惊风扫荡百花稀。梧桐心上分明甚，不是秋来叶不飞。
其四
西山冷向水中青，两岸秋花似画屏。生怕芙蓉难照影，自牵渔网打浮萍。
其五
花里荷花寿最长，端阳开得到重阳。秋霜吹落烟波冷，犹有莲蓬子满房。
其六
扫地焚香心太平，衰年勤学有康成。摊书爱坐西窗下，多得斜阳一刻明。
其七
应酬随意少安排，风替关门风替开。正对幽兰剥莲子，阿谁花外送琴来。
其八
闲人自愧少闲情，滴露研硃手不停。才得吟成将笔放，女儿相唤捉蜻蜓。
苦旱
镇日炎风旱不禁，秧田望尽老农心。夏云总被风吹去，教作奇峰莫作霖。
嘉兴春雨老人摘杨梅汁画牡丹花属余题句
杨妃一口吐红霞，便是春风富贵花。从此人间重真色，胭脂不到画师家。
十月十四日嗣香亭子为己子取名阿通喜而赋诗〔二首〕
其一
阿侯抱向阿连家，六十衰翁始作爷。分得荆花原共蒂，养成小凤自随鵶。
裁衣预备身材长，选乳兼需姆德嘉。儿亦有缘如识我，万书堆里笑哑哑。
其二
筵开汤饼举家欢，晚景桑榆自觉宽。妻妾无功兄弟补，园林有主水云安。
关心野鹤声相和，回首斜阳影不单。只是翁衰儿太小，客来强半当孙看。
见悔堂太守，案上抄枚文字，皆少年未定之作，不知得从何处，
心为赧然，袖归改削，再呈而先以诗谢
南衙酒置一尊清，案上书翻两眼惊。悔把文章留少作，竟教传写到公卿。
花因早采香犹薄，琴是初弹手尚生。愿学女儿再梳里，他时相见倍倾城。
除夕
年来除夕侧耳听，爆竹声声直到明。今年除夕听不得，鸡唱一声人六十。
大挠甲子已删除，纵有光阴是羡馀。鸡若相怜缓开口，依旧我还五十九。
不彻〔四首〕
其一
六十华年转眼更，万般往事抚心惊。尽凭朝士呼前辈，尚有慈亲唤小名。
早到蓬山春梦短，老归邱壑举家清。他人祝我非知我，自叠云笺写一生。
其二
卅载青溪奉板舆，杨雄文可似相如。安排岁月归清福，笑看云烟过太虚。
若肯经纶原解事，偶贪花竹竟闲居。年来剩有骄人处，九十萱堂万卷书。
其三
悬弧时节百花娇，三月初三柳正飘。客采碧桃来插帽，天教*鸟替吹箫。
称觞礼古仪文俗，扶杖身轻鬓影凋。寄语诸公休劝酒，醉人何必定今宵。
其四
语儿亭上断前因，想为香山作后身。腰脚幸同猿鸟健，莺花还比子孙亲。
百年再算无多日，一代能传有几人。从此光阴倍珍重，高歌乐府惜馀春。
重过苏州褚园感赠主人
十年两到习家池，池畔仙翁正索诗。风月亭台添几座，主宾须鬓白千丝。
梅花尚识重来客，啼鸟难忘旧宿枝。楼上藏春楼下醉，许多往事上心知。
三月三日十金棕亭学博招同十八友人送春平山堂分体得六言绝句
其一
学作惜春御史，公然国子先生。载酒广陵城外，诗人十八登瀛。
其二
作殿牡丹渐落，将离芍药初芳。赖到平山作别，不然辜负斜阳。
其三
我是白门残客，也来此地抠衣。一片寻春心事，如何转送春归。
凤龄嫁某郎半年，为其大妻所虐，雉经而亡，悔恨无已，赋诗十
六韵哭之
万悔真何及，千牛挽不回。总缘吾负汝，转使爱生灾。
远把文姬赎，权为弄玉媒。私情阿姐问，密意举家猜。
花不嫌春老，根思傍旧栽。自惭*发短，未称紫云陪。
妙选乘龙婿，偏招驽马才。妬妻威似虎，魔母令如雷。
鬓上环簪卸，房中膳饮裁。凄清同病蝶，呵叱过重儓。
鸟急笼应放，鱼惊网莫开。终年芳讯断，一夕恶声来。
弱燕空梁坠，孤芳猛雨催。早知投苦海，悔不嫁哀骀。
返璧心犹在，凭棺含始灰。伯仁由我死，羞面见泉台。
送云坡观察迁少司寇入都
其一
一行丹诏下云中，士女攀辕拜下风。知道朝廷需魏相，可堪东海去于公。
看山走马秋逾好，破格迁官眷最隆。内外祥刑都管领，总缘民命厪宸衷。
其二
今春三月扫门时，得见烟霄海鹤姿。霜肃南衙朝折狱，尊开北海夜论诗。
卿云此日还朝宁，大雅何人更主持。头白袁丝知已少，再来吴下倍相思。
去年九月十七日，同蔗泉观察赏菊有诗。今年重到此期，而观察
已亡十日。抚今伤往，泣弔四章
其一
又到*花节，谁将白发招。伤心追往事，同醉是今宵。
窗影灯仍照，衫痕酒未消。如何凋玉树，繐帐雨萧萧。
其二
十五登科第，三朝旧世家。*机参密勿，旌节拥长沙。
早贵身原弱，多情寿自差。一场春梦短，风卷镜中花。
其三
归隐秦淮好，关门种薜萝。病尤勤拜起，贫不废笙歌。
仆喂花间饭，儿扶月下坡。今朝捲帘处，遗像对烟波。
其四
山翁知已少，动辄举君觞。正拟千场醉，俄惊一笛霜。
无人同笑语，有寿益凄凉。争免衰年泪，相思便数行。
山中行乐词十二首
其一
门外岂无事，山中只有书。一篇小园赋，半世好家居。
杨柳风前榻，梅花雨后车。意行随所适，不乐复何如。
其二
怪石堆三品，新堤造六桥。草堪供鹿砦，萍足养鱼苗。
摘蕊求花大，开池便橹摇。客来茶不设，甘露在芭蕉。
其三
万竹立门外，一家藏绿阴。阑干三四曲，楼阁几重深。
云影淡摇镜，壁风时弄琴。喈喈窗外鸟，也学短长吟。
其四
九十高堂寿，千灯上下张。环山生火树，摇水动珠光。
隔岸笙歌助，倾城士女狂。此时一杯酒，真个紫霞觞。
其五
十二红丝砚，轮流侍主人。分班常赐沐，著手便成春。
作楷门生代，祛尘小仆频。为他闲不得，连日召龙宾。
其六
涉世无成见，随吾杜德机。书多讐校懒，花密剪裁稀。
卷袖常污墨，迎宾忘著衣。公卿与寒士，来者便依依。
其七
白鹤一声语，青天半夜风。梦从秋后短，诗向枕边工。
隔夜砚生湿，晓窗灯尚红。是谁来拭几，知我读书功。
其八
九曲琉璃屋，玲珑影莫分。湘帘千竹映，诗卷万花熏。
髹几新襄样，云罍古篆文。不知陈榻上，留宿几重云。
其九
何物供闲戏，围棋亦偶然。买碑争旧榻，染笔试新笺。
食品何曾纂，茶经陆羽编。搜奇兼志怪，俱是小游仙。
其十
客来无底事，开口便谈花。解珮长千里，吹箫阿子家。
山深春不老，风好月难斜。几个人间叟，如侬度岁华。
十一
无儿家累少，稚女戴男冠。画赏过时卖，琴闲借客弹。
非禅心更达，勿药体常安。静里寻忙事，巡簷数竹竿。
十二
一望参天柳，都从手植生。树犹先我老，心合比秋清。
郑重分阴惜，编排著作成。刘伶休荷锸，门外即先茔。
揽镜
朝来揽镜不觉恼，袁丝袁丝汝竟老。面色斑烂似冻梨，鬓毛飘飒如蓬葆。
记否当年试殿中，王侯簇簇看终童。金莲归娶西湖月，玉节临民沧海东。
尔时只道长年少，老隔鸿沟永不到。谁知清昼六时长，渐渐晨光变夕阳。
朱颜绿鬓去无边，老似奇兵遽相逼。我未分明镜已知，强夸矍铄终何益。
掷镜哑然笑向天，大书绿字焚霞笺。不求药，不求仙，只求还我当年美
少年。
吴门返棹曹郎玉田倣桂生故事送余京口
不肯离花过一宵，花迎花送两回潮。桂枝月下香才谢，玉树风前影又飘。
何必吴孃夸打桨，但逢子晋便吹箫。笑侬雅抱生春手，到处鸾弦续断膠。
挽太傅钱香树先生〔四首〕
其一
卿云舒卷自丹宵，鲁殿灵光影忽凋。无复东南称二老，有谁簪笏历三朝。
爽鸠早正秋官席，威凤仍赓虞帝箫。此日哀荣人世毕，海天兜率更逍遥。
其二
示老先悬七十车，江湖魏阙意何如。密修寒朗祥刑疏，不上公羊断狱书。
风貌九重图影后，溪山一片晚香馀。伤心蓬岛骑鲸去，天语犹闻家起居。
其三
百年大雅独扶轮，笔下龙蛇纸上春。一品集成传海内，五湖花好称吟身。
朝无燕许伤前辈，门有韦平庆后人。想历恒河千万劫，鹤归华表尚精神。
其四
记泛扁舟碧海东，自提行笈学登龙。九河不弃蹄涔水，一面曾钦泰华峰。
看和圣君新笔墨，听谈仁庙旧仪容。而今回首都成梦，又隔人天万万重。
并头牡丹诗〔三首〕
其一
两枝春作一枝红，春似生心斗化工。远望恰疑花变相，鸳鸯闲倚彩云中。
其二
读罢清平三首诗，此花犹未解相思。想因移种长生殿，便学人间连理枝。
其三
各抱芳心两不降，飞来蝴蝶也成双。老夫枨独团圝梦，底事单身又渡江。
秦淮小集，招扬州女校书王氏为蓝公子捋饮。越三日，公子入山
问卜妾故事，方知彼妹已登簉室，艳此遭际，各赋催妆〔六首〕
其一
邗上女儿白袷衣，青溪公子踏青归。相逢一笑偶然事，顷刻落花天上飞。
其二
家本琅琊大道王，一双眸子截秋光。比肩不笑妾身短，挽手愈怜郎意长。
其三
折柳何须问旧条，小星婚礼要人教。开箱乞与官奴帖，笔笔泥金照样抄。
其四
淮水盈盈绿正酣，两家同住板桥南。桃根迎接开门是，不待终朝已采蓝。
其五
十三楼事久蹉跎，冷落尚书却扇歌。今日瓣香郎努力，有人想作小横波。
其六
风月平章老去身，年来着手便成春。只缘游得天台倦，看见桃花指向人。
〔原诗句中夹注〕
“比肩不笑妾身短”：校书着衫才二尺许。
吴下歌郎吴文安陆才，官供奉大内已有年矣。今春为葬亲故，乞
假南归相遇。虎略说天上光景且云此会又了一生，余惘然，悯情深，
凄然成咏〔二首〕
其一
宜春苑里归来客，三十年前识面多。绝代何堪都白发，贞元朝士更如何。
其二
握手临岐话再逢，泪痕吹下虎邱风。自言身比天花坠，一到人间一世终。
送座主大廷尉邓逊斋先生还蜀
海内年来只一师，又闻予告作西归。六旬晚景人难别，万里川江鸟怕飞。
廷尉清卿行色冷，开元初载老臣稀。绛帷丝竹程门雪，再说今生事恐非。
记得初来拜后堂，桂花香里绿衣郎。此时期望心何限，自觉韶华海共长。
渐渐*门双鬓白，萧萧陆氏一庄荒。祗今送别酬恩意，剩有衰年泪数行。
寒山观瀑布，旁有少年奇雅，郭姓名淳字元会，吴下诸生也。谈
久，误易其扇归。次日见访，乃题两绝句还之
其一
流水声中问姓名，寒山影里序平生。多君玉立亭亭态，可是东京郭子横。
其二
取看纨扇置怀中，忘却归还彼此同。摇向花前应一笑，少男风换老人风。
〔原注〕乾隆甲午三月十九日事。
四月四日，保砺堂朱立斋，两参戎常东湖、杨镜村，两明府相约
看花，雨阻不至，戏寄两诗兼赠芝仙校书
其一
谁挽银河种玉莲，横塘一路水如烟。小车迎得灵妃步，不是云仙是雨仙。
其二
孤负萧斋酒一卮，将*令尹尽来迟。如何举世看花眼，不看人间第一枝。
留别南溪太守〔六首〕
其一
年年吴下往来频，此日登车屡看身。分手渐难垂泪易，大家都是六旬人。
其二
平生笔墨等涂鸦，底事知音有伯牙。千幅鱼笺书不了，教侬手腕脱君家。
其三
斯人风骨最碐嶒，霜肃南衙冷似冰。为款三生狂杜牧，几宵花影漾红灯。
其四
爱屋由来更及鸟，金钱颁赐到舆夫。问君一勺廉泉水，除我曾分别客无。
其五
已投车辖井阑边，更絷骊驹薄暮天。临去故人如落月，得留一刻也欣然。
其六
十年不召老淮阳，宦海升沉莫慨慷。一个苏州韦太守，至今名姓压侯王。
桂郎归后是夕客寓怃然不能成寐〔二首〕
其一
春未归时花已归，落花那识晚春悲。分明一样灯前坐，陡觉寒生恰为谁。
其二
浮生聚散苦情多，五日缠绵奈汝何。今夜江城月如雪，玉人何处一声歌。
古墙
古墙庭院角，经岁树阴遮。幽绝无人见，青苔作小花。
雨花台怀古〔四首〕
其一
大梁皇帝讲经坐，三十六天雨花坠。无遮大会万万场，断发焚身举国狂。
其二
群臣弥目亡所天，迎銮三到蒲团边。皇帝赎，身价贵，一百万亿青铜钱。
其三
麵作牺牲供寝庙，衣裳不剪飞禽貌。可惜慈航度跛奴，满殿血流僧不扫。
其四
一声钟打六朝空，现盖*旗尽捲风。单于宫与昭阳殿，同在寒流灭没中。
新正七日孔南太守来随园即事有赠〔二首〕
其一
春正东风柳正含，故人五马忽停骖。关心宦海寻耆旧，屈指晨星只二三。
九十慈亲扶杖见，两行稚女学庭参。同年直用家人礼，蔗味从来老最甘。
其二
山里房栊九曲成，者番把手更同行。穿林白发烟中语，带雪红梅水上迎。
清福偶然归小隐，交情如此亦前生。别君未尽思君意，听我胥江打桨声。
同桂郎寻春仪徵泊舟燕子矶有熊怀蔗泉赋诗却寄〔四首〕
其一
六十明年届，三春敢不游。闲情拾芳草，打桨下真州。
柳絮风初软，桃花水乱流。日长人渡缓，萧寺且勾留。
其二
小字桂枝仙，钱郎剧可怜。肯歌周史曲，同泛鄂君船。
挽手胜扶杖，吹箫屡拍肩。妙莲花不染，恰是并头眠。
其三
燕子矶边泊，*公垆下过。摩挲旧碑碣，惆怅北山阿。
短鬓皤皤雪，长天漫漫波。江神如识我，应送好风多。
〔原诗句中夹注〕
“摩挲旧碑碣”：山有尹文瑞公勒石诗。
“江神如识我”：同年裘文达公自言为燕子矶水神。
其四
江左熊观察，当今白傅才。别来才两日，相忆已千回。
步月筇应健，看花眼可开。瑶华托谁寄，仍遣玉人来。
〔原诗句中夹注〕
“瑶华托谁寄，仍遣玉人来”：信托桂郎带回。
苏州彭芝亭大司马招饮西园奉呈三首
其一
神仙丰骨鹤精神，天遣长扶大雅轮。七十高年双黑鬓，两朝元老一诗人。
亭台点缀升平景，鱼鸟追随独乐身。闲倚雕阑思往事，百花头上有馀香。
〔原注〕公丁未第一人。
其二
乞身疏广久悬车，圣主频频问起居。立雪公卿千里至，趋庭仙佛一家俱。
龙门高比诸天上，铅椠勤于未仕初。听说乡邻齐侧耳，书声夜夜老尚书。
〔原诗句中夹注〕
“趋庭仙佛一家俱”：公次子官侍讲四子奉佛。
其三
野人弱冠识欧阳，弹指于今四十霜。学礼早从周太史，渡江先拜鲁灵光。
受知贫贱恩尤重，共隐林泉味更长。愿借西园一杯酒，后生前辈活沧桑。
节母诗
为淮安陶太守作〔六首并序〕
太守名易，文登人，母吕氏寡居，易以从子嗣家，故贫也。母冒雪采
薪，为枯枿所戕，指血渗涔涔然。夜辄煨芋，魁诱易读书。易贵后，状其
事索诗。
其一
东海慈云拥绛纱，长沙太尉旧人家。恐将银管千枝笔，难写灵萱一树花。
其二
*鹄飞飞翼早乖，媰孀争不赴泉台。螟蛉裁抱尊章老，了却君家事再来。
其三
乌啼月落夜窗空，亲授儿书读未终。试看采薪风雪里，阿娘手爪为谁红。
其四
邻家闻有卖儿人，施与裙钗替赎身。谁道梅花风骨冷，一重冰雪一重春。
其五
儿今五马领淮南，望儿蹲鸱泪便含。记得当年煨蕴火，膝前赐与十分甘。
其六
风诗唱偏鲁陶婴，天上金章几度旌。寄语世间诸母氏，佳儿不必自家生。
和南浦太守产鹤诗二首
其一
闻说生邹鹤，亭亭画槛东。似添儿女累，长使稻粱空。
浴羽怜初白，衔花弄小红。遥知翁与子，对舞一天风。
其二
仙种君家度，君诗分外清。乘轩夸两代，取箭记三生。
乔梓高低映，鸾凰大小鸣。*堂真绿野，一片九皋声。
以锦鸡赠鹤主人繫之以诗
山鸡栖惯旧山梁，忽把雕笼献画堂。怕向荒村藏锦绣，教陪太守耀文章。
临行代刷新毛羽，入座休惊小凤凰。寄语羊公诸鹤伴，朋来自远莫参商。
题王嶰谷明府秋林遗照
画中何所有，湘水三间屋。疏帘乍卷开，万木一齐绿。
先生梯几坐，携书此中读。听鹤泪烟霄，呼童理花竹。
如此十馀年，娱老亦已足。人言君达者，勇退返初服。
我道君循吏，贤者而后乐。非有龚*勋，难享林泉福。
请观世公卿，谁能遂此欲。
*昏
深春客散掩柴门，覔句闲行绿净轩。夕照已沉灯未上，最无聊赖是*昏。
哭聪娘
曾以专房受重名，一朝缘尽夜三更。少姜不作旁妻待，长妾原兼旧雨情。
难向空王问因果，早知薄福是聪明。韦郎两鬓衰如许，就使重逢已隔生。
记得歌成陌上桑，罗敷身许嫁王昌。双栖吴苑三秋月，并走秦关万里霜。
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如何二十多年事，只抵春宵一梦长。
巫山云影竟消沉，神女遗纵尚可寻。侍疾不教衣带缓，看书常伴烛花深。
诸姬学礼推前辈，中馈参谋费苦心。争奈妙莲花少子，半生枯坐泪淫淫。
无端骨瘦似香桃，霜里红兰质易凋。揽镜自知无药救，呼巫还望有*招。
零星簪珥生前散，约略容颜病后描。千遍叮咛万回嘱，莫教孤冢草萧萧。
〔原诗句中夹注〕
“千遍叮咛万回嘱，莫教孤冢草萧萧”：求祔葬先茔之侧。
杨州秋声馆即事寄江鹤亭方伯兼简汪献西〔八首〕
其一
白门游子醉华筵，五月邗江细雨天。难得风人招酒士，万花丛里小游仙。
其二
梨园人唤大排当，流管清丝韵最长。刚试翰林新制曲，依希商女唱浔阳。
〔原注〕：苕生太史新制秋江一阕演白司马故事。
三
惠郎娇小影伶俜，呖呖歌喉隔画屏。好似流莺囀高树，不教人近只教听。
其四
云鬟婀娜绣裙斜，素手弹筝客不譁。一个吴娘风调好，当他二十四娇花。
其五
后堂杂戏影横陈，覆鼠笼鹅伎更新。记得空空传妙手，幻人原是女儿身。
其六
首坐开元白发翁，涉江无路采芙蓉。多情幸有汪伦在，代指巫山十二峰。
其七
雌雄风急夕阳迟，未听秋声鬓已丝。露下樱桃灯下柳，教人各自惹相思。
其八
回首青山隔暮潮，一双兰桨送归桡。班班衣上香痕满，都是扬州酒未消。
杂书三绝句
其一
鹭鸶立钓矶，独自理毛衣。缓步向前去，试他飞不飞。
其二
秋星淡孤灯，霜固下凉雨。万籁寂无声，砖缝一虫语。
其三
半夜忽惊醒，无言心自叹。今霄霜降矣，忘却护幽兰。
自赠
一个飘萧桑苎翁，焚香扫地住墙东。有花招客身难隐，无力围墙枣尽空。
不饮已经成半士，养亲兼可傲三公。只愁朝夕编摩惯，书卷如儿要送终。
箴作诗者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物须见少方可贵，诗到能迟转是才。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
戊寅春，失玉履一只，己卯秋得之，赋诗纪事。今冬又失去
曾续鸾胶十五年，者番重别更飘然。想因刻作双凫样，故尔长飞小雪天。
去似逃奴偏结伴，住非丹犬竟成仙。老夫一笑浑间事，何处麻鞋不踏烟。
〔原诗句中夹注〕
“去似逃奴偏结伴”：履外兼失敦匜九件。
席上赠杨华官〔三首〕
即小字华官沈文愨公字曰澧兰
其一
一曲歌成杨白花，生男从此重杨家。泥金替写坤灵扇，当作三生系臂纱。
其二
幽情真个澧兰如，前辈标题字岂虚。检点侍儿小名录，不禁肠断沈尚书。
其三
美如任育兼看影，清此荀郎似有香。禁得风前诉幽咽，华清阁下咏霓裳。
〔原诗句中夹注〕
“华清阁下咏霓裳”：方演长生殿。
三月六日作
金姬小妹凤龄，鬻昌门为女奴，余赎归之。年才十四，巧笑流丽，有
依姐而终焉之志。余老矣,不欲为枯杨之稊,为择少年郎嫁之。临行泣下，
余不能无情，乃作是诗。
香山那忍遣杨枝，也费灯前十日思。红杏太娇春色小，白头如许夕阳知。
比肩美玉看原好，入手明珠去恰悲。寂寞萧斋背花坐，避他含泪上车时。
移竹
移取琅玕三五枝，半遮楼阁半临池。佳人倚袖寒犹薄，高士迁家醉不知。
要识虚心随处好，莫矜晚节出山迟。潇湘帝子淇园客，忽卷疏帘某在斯。
乞花
但见红妆意便倾，狂言忽发紫云惊。莺啼树上非无主，春在人家倍有情。
解语定教回面笑，闻香先自出门迎。平生风骨碐嶒甚，每到低头总为卿。
前二首，学士卢公课士题也，嫌诸生诗于“移乞”二字，未甚刻
划，见余此诗曰：“老阿婆压倒少年矣”。乃重赋两章，博冯妇下车
之笑
柯亭昨夜雨凄凄，闲倚栏杆待凤兮。无物可医人世俗，有君便觉女墙低。
龙孙族大分宜早，玉笋班新立不齐。可奈山风欺乍到，一竿吹仄杏花西。
移竹
偎红倚翠久蹉跎，忽唱丁娘十索歌。拟欲分香学韩寿，转将刈爱勤维摩。
春非买得开应少，物是求来宠更多。洒扫园林安置酒，待他蜂蝶也奔波。
乞花
一纸瑶华芳讯通，探花郎作乞花翁。关心蕊榜人犹在，回首琼林梦已空。
虽得衰年同臭味，愿将小草赠东风。只愁桃李门墙满，未必残春在眼中。
〔原注〕卢学士书来乞花，卢壬申殿试第三人也，寄诗调之。卢亦
余戊午同年。
有恨
老夫最识花情性，折得花先赠少年。岂料将花投苦海，不如抛掷路旁边。
送李竹溪太守还河间
木正清霜水正波，故人白发走关河。官虽舍去留名耳，别亦无妨奈老何。
班马长鸣还小住，河梁同上各悲歌。九原泉路交期在，切莫临风涕泪多。
〔后附李棠原诗〕
和袁简斋同年送行韵
奋身炎海出风波，重访园林泊上河。君是传人原不朽，我将终老定如何。
相看白首应初服，便对青山大放歌。留得此身强健在，管教后会比今多。
〔原诗句中夹注〕
“重访园林泊上河”：舟泊上河。
《袁枚全集》卷四十七〔作者简介〕：李棠（生卒年不详），
字召林，河间（今河北省河间市）人。乾隆七年（）进士。历如皋、
元和、丰县、句容、上元、天长、合肥七县知县，后迁大理寺评事。与袁
枚多唱和，与同县王之锐相勖，以圣贤之学，时称“王、李”。
迁滁不果
欲去重回棹，还山又看春。想缘因果在，前世六朝人。
梦醒
橐橐更何促，沉沉夜未央。金灯红渐淡，也算小斜阳。
晚菊
和蔗泉观察韵
千红万紫尽飘流，开到寒花岁已周。晚节不嫌知已少，香心如为故人留。
影摇落叶东篱短，帘卷西风小室幽。白发渊明谁作伴，一枝*雪满庭秋。
断霞残月两相妨，袅袅烟轻澹澹妆。九曲灯屏难写照，一生风骨不知霜。
性甘寂寞香才久，梦醒繁华寿更长。收取落英充晚膳，山妻早制锁云囊。
程南耕八十岁索诗〔二首〕
其一
江城深处有神仙，客罢公侯隐一廛。口嚼红霞年八十，手编青史卷三千。
不妨耳冷人间事，原自心游物外天。知道宾王诸奏稿，早随宝唾付云烟。
〔原注〕四句注：先生修明史耳聋。
其二
野人廿载赋闲居，得接芳邻庆有余。见面预安双管笔，焚香常棒一函书。
*梅照洒香虽冷，葭管飞灰日渐舒。岂独添筹兼问讯，启期三乐更何如。
〔原注〕三句注：每相见以笔代口。
七夕后三日尚衣局寅公过访山中赋诗奉饷
肯移八座访墙东，云外旌旗柳外红。凉意带来车上雨，香心同对藕花风。
弹棋子响千峰上，论事情深一笑中。忘是尊官忘是客，杯盘草草竟留公。
赠李郎〔三首〕
郎为尹文端公从者，别七年矣，入山感旧，与至书舍,检文端公手迹,
皆郎当年所持来者，于邑不胜，因口号三绝句赠之
其一
示入门先两眼红，知卿感旧意忡忡。十年重到前游处，可是山中是梦中。
其二
风台月榭几回新，世事沧桑那可论。一个渔郎比前老，桃花相见也消*。
其三
上相当年赐和章，是谁骑马替传将。而今同启纱笼看，一纸云烟泪万行。
例有所避将迁滁州留别随园四首
其一
不教朱邑祀桐乡，看过梅花便束装。颇似神仙逢小劫，敢同佛子恋空桑。
葛洪行具书千卷，顾凯云烟画一箱。泛宅浮家随处好，只怜白发有高堂。
其二
小筑随园事偶然，风光冉冉竟华颠。池开平地都成浪，手插杨枝半拂天。
九曲房栊云宛转，三春士女影翩跹。生憎一片桃花水，留住渔郎二十年。
其三
故乡回首夕阳斜，拟赋归欤百事差。西子湖边无瓦屑，醉翁亭下有桑麻。
休移铜狄先垂泪，拼舍河阳再种花。仙鹤郊迎鹭鸶送，诗人从古爱迁家。
其四
摇鞭不待管弦终，此意分明逢者同。去住我原羈旅客，湖山谁是主人翁。
看花有福三生定，成佛无难一念空。吩咐青溪江令宅，年年管领託春风。
尤贡父以欢喜团见饷再与诸客分赋
蒙赠吴玉珠满箪，离离擎出水精盘。耳边欢喜名先好，世上团圞物亦难。
亚饭宛同云子白，赏花宜对绣球看。嫦娥似斗如规影，柳外吹来月一丸。
寄梅岑四首
其一
衰年送少年，后会渺云烟。况我升堂客，如君几个贤。
长河青雀舫，细雨菊花天。彼此临岐泪，痕留绛帐边。
其二
开眼无馀子，甘心师老夫。凤皇毛自异，才子貌尤都。
立雪琼枝映，看花鸠杖扶。六年谈笑处，佳话满江湖。
其三
别来勤学否，落笔有千秋。白发高堂望，苍生我辈忧。
宫花待谁插，阆苑及春游。莫负相期意，人间第一流。
其四
荀令香才远，萧楼迹已陈。门关流水响，苔锁落花春。
每过频回首，相思倍怆神。几生修得到，天性少情人。
三伏
空山三伏闭门居，衫著轻容汗有馀。却喜炎风断来客，日长添著几行书。
谢南浦太守赠芙蓉汗衫雨前茶叶〔二首〕
其一
夫容裳赐野人家，当作吹纶敢拜嘉。周勃永教无浃背，西施何必浣轻纱。
解襦粒粒珠犹湿，裹甲层层暑不加。吩咐柔荑好裁剪，晚风披看白莲花。
其二
四银瓶锁碧云英，谷雨旗枪最有名。嫩绿忍将茗椀试，清香先向齿牙生。
书交柏叶仙人寄，味比江城太守清。好色相如最消渴，被公知道旧风情。
集尹父端公赠诗卷然如束笋感而作
三年人未释心丧，展卷重看墨万行。偷得公馀吟雅颂，生来天性爱文章。
龙蛇字在兰亭杳，丝竹声希几壁荒。苦把碧纱笼不尽，又熏香草叠空箱。
再检海内诸公投赠之作，得一千九百馀首。亦纪以诗
忽忽名场四十年，珠盘几度捧宾筵。只身宠荷诗千首，八表云停水一天。
猿鹤易招词客咏，容华难得别人怜。何当妙写砑光纸，排作屏风障两边。
三月六日梦尹父端公
已绝人天路不通，无端昨夜坐春风。离离燕寝清香在，款款慈云笑语同。
白发三更红烛短，*鸡一唱绛帷空。莫嫌梦境迷茫甚，到底今生又见公。
闻树斋提督九门喜贺以诗
郎君官拜执金吾，野老闻风胆亦麤。九扇天门新管领，六街赤棒正传呼。
那须当户夸封爵，如此司阍信丈夫。料得心开还戏问，娶妻兼得丽华无。
麤：“粗”之古体。
以竹叶粽饷客分赋一诗
山里行厨事事新，楚臣遗制更清芬。承筐拟造青精饭，采叶刚逢孤竹君。
五月端阳菱共小，一章华黍笛先闻。诸公应笑便便腹，不嚼红霞嚼绿云。
儿鬓
手制羹汤强我餐，略听风响怪衣单。分明儿鬓白如许，阿母还当强褓看。
白头
白头人到莫愁家，寄语儿童笑莫哗。若道风情老无分，夕阳不合照桃花。
杭州陇上作
七岁曾焚陇上香，六旬重到感秋霜。回头笑问诸松树，我昔来时汝怎长。
鲍文石卅索诗〔三首〕
其一
半窗修竹半床书，不赋长杨赋子虚。生就骚人风骨冷，爱闲多病似相如。
其二
已熏生纸榻*庭，更写云烟上画屏。门外一湖春水绿，书声时有野鸥听。
其三
三十郎君鬓未凋，悬弧时节正秋宵。诸公借此称觞意，各把新诗寄鲍昭。
再咏钱〔二首〕
其一
杀人何必定锟鋙，钱以刀名即巧屠。绕地枉教呼阿堵，此身方且属洪炉。
锱铢润物皆为德，百万贻人转笑愚。寄语铁簪画壁者，可曾悟得此情无。
其二
从无束纻受人怜，别有金刀准五千。天宝洗儿悲白发，景龙撒帐忆青年。
水衡小靳山资足，银艾虽枯荇叶鲜。底事从容消受稳，不曾一勺饮贪泉。
赠高嵩瞻观察
当时落魄帝城东，两脚行縢类转蓬。脱粟一瓯谁饭我，居停三月敢忘公。
儒林身负三朝望，廉吏家馀四壁风。惭愧王孙恩未报，千金还在此心中。
赠吴紫庭方伯〔二首〕
其一
官鼓咚咚漏未阑，探知衙散一瞻韩。感人叔子声名远，款客严公礼数宽。
乍接春风心已醉，重逢旧雨座增懽。自怜猿鹤山林性，卿月当天也爱看。
﹙原诗尾注﹚谓鞠未峰太史。
其二
记持手板傍门墙，公子趋庭事未忘。一卷文章曾盥诵，廿年云海竟分翔。
臬夔应羡巢由逸，蒲柳终输松柏苍。寄语中朝老司寇，旧参*已鬓如霜。
〔原诗尾注〕司寇官秦中命枚为公阅文。
卅年
卅年不到旧乡村，村换人家里换门。争怪武夷君下世，公然开口唤曾孙。
还杭州
朝呼舆夫至，色然视我惊。毋乃我与汝，彼此有平生。
舆夫拭其目，再视再叹嗟。道我新婚时，渠曾推婿车。
翩翩小翰林，容色如朝霞。胡为久不见，一老如斯耶。
舆夫言未终，我心生隐痛。如逢天宝翁，重说*梁梦。
同上
飞鸟别故林，啁啾如有恨。胡马恋旧槽，悲嘶足不奋。
矧我父母邦，日归岂不愿。奈羁白门久，归期竟难问。
趁此小住闲，忍负光阴寸。从前半面交，一一敲门认。
儿时所踏土，处处双鞋印。晷尽辄继烛，路过还回瞬。
人问子胡然，一笑指双鬓。
酒旗
客中谁劝醉如泥，赖有旗悬野店西。望见一竿村便好，未停双辔马先嘶。
风狂似欲招人急，花落遥知取价低。我是天涯倦游者，也曾小住唤偏提。
花幔
花太嫣红病易侵，为他张幔结层阴。敢遮赤日当天影，恰似慈云覆物心。
甘后帐深难辨玉，阿娇屋好那须金。平生怨雨愁风意，每倚雕阑思不禁。
扫墓
五十还乡客，孤单尚一身。白头人扫墓，愁杀墓中人。
过葵巷旧宅
余七岁迁居葵巷，十七岁又而迁居，以故孩提嬉游处，惟此屋记之最
真。四十年来，每还故乡，过门留恋，今乃得叩阍直入。
儿时老屋喜重轻，邻里都疑客姓丁。学舍窗犹开北面，桂花枝已过西厅。
惊窥日影先生至，高诵书声阿母听。此景思量非隔世，白头争禁泪飘零。
题桂树〔三首〕
其一
笑啼多少儿时事，一一难瞒是此花。今日相逢花解语，也应唤我主人家。
其二
别时悔不把花量，别后花添几尺长。惆怅风前一回首，负他三十七年香。
其三
一枝曾折广寒宫，贫贱交情老更浓。笑我归无别来赠，几行诗书锦衣封。
行役杂咏
录其一
男儿年二十，渐衰珠玉颜。况乃远行役，风霜悴其间。
饮酒未及醉，坐看白石还。所著一尺高，不供史家删。
勉旃崇节业，银管长斑斑。否亦链玉液，金骨列仙寰。
生人皆山水，且共耐清闲。
录其二
看山有所得，日暮聊为文。厌听舟人子，村语徒纷纷。
酝酿非素乐，典坟愤所忻。万谋窘一字，迫如临三*。
录其三
无心推篷看，不意与月近。欣然卧以观，星尽惟斗柄。
始之肌肤寒，久乃心肝映。白云如覆被，人面渐贴镜。
万里湛清华，九天涵绿净。狂痴不能还，吾亦见吾性。
录其四
南游过楚江，西征临越甸。当涂想分割，龙津忆征战。
或营酸枣台，或起明光殿。平畛开歌舞，危巘收组练。
亡何岁似流，悲哉日似电。白骨埋中原，朱扃罢华宴。
史册尚流播，山川灭闻见。秦宫无遗瓦，汉苑少残箭。
荒烟废冢倾，衰草流萤遍。*云自南飞，白日但西暝。
闲寂窘游志，衰飒穷遐眷。慨然至于今，叹者凡几遍。
平生豪横心，虽悟不得遣。
登华山
太华峙西方，倚天如插刀。闪烁铁花冷，惨淡阴风号。
云雷莽回护，仙掌时动摇。流泉鸣青天，乱走三千条。
我来蹑芒蹻，逸气不敢骄。绝壁纳双踵，白云埋半腰。
忽然身入井，忽然影坠巢。天路望已绝，云栈断复交。
惊*飘落叶，定志委铁鐐。闭目谢人世，伸手探斗杓。
屡见前峰俯，愈知后历高。白日死厓上，*河生树梢。
自笑亡命贼，不如升木猱。仍复自崖返，不敢向顶招。
归来如再生，两眼青寥寥。
晚宿净名寺步铁障城认一线天
游山惜寸阴，得暇即寻讨。步入铁障城，城高天渐小。
打头洒珠玑，湿我缣单衣。似雨恰非雨，濛濛山溜飞。
诸洞空中悬，道是猿猴宅。颇有高人风，呼之不肯出。
踏湿两芒鞋，流连那肯回。一线天未过，一线月又来。
至*厓再登文殊塔观瀑
*厓天上生，对面作浪起。我头不敢仰，诚恐浪压己。
岂知下望深，青天反作底。山外有山立，山内有山倚。
颇类人衣裳，幅幅有表里。忽然暴雨来，人天一齐洗。
避登千寻塔，正对一条水。瀑布从高看，匹练更长矣。
始知开先寺，相离咫尺耳。只为绝巘遮，纡行十余里。
游风洞登高望仙鹤明月诸峰
泱泱天大风，谁知生此洞。古剑劈山开，千年不合缝。
我身佝偻入，风迎更风送。折腰非为米，缩脰岂畏冻。
偶作謦欬声，一时答者众。匉訇非扣钟，弇郁类裂瓮。
石乳挂璎珞，阴冰凝螮蝀。游毕再登高，出洞如出梦。
一筇偃又竖，两目阑复纵。远山亦献媚，横陈怪石供。
仙鹤不可招，明月犹堪弄。底事急归来，云湿衣裳重。
水西亭夜坐
明月爱流水，一轮池上明。水亦爱明月，金波彻底清。
爱水兼爱月，有客登西亭。其时万籁寂，秋花呈微馨。
荷珠不甚惜，风来一齐倾，露零萤火湿，屟响蛩语停。
感此玄化理，形骸付空冥。坐久并忘我，何处尘虑撄。
钟声偶然来，起念知三更。当我起念时，天亦微云生。
雨后步水西亭
雨气不能尽，散作满园烟。好风何处来，荷叶为翩翩。
群花浴三日，意态柔且鲜。幽人倾两耳，竹外鸣新泉。
啁啁一鸟歇，阁阁群蛙连。暝色起乔木，断虹媚远天。
蜗过有残篆，琴润无断弦。凭阑意清悄，与鸥相对眠。
玉泉观鱼
玉泉何澄清，银河移在地。戢戢万鱼头，空行渺无际。
红鳞色陆离，白小影摇曳。窥客若有情，衔花俨相戏。
池间荇藻长，风定水烟细。可惜夕阳沈，钟声云外至。
春山生睡容，游客有归意。回首波纹平，淡月僧门闭。
宝刀歌为云若司马作
云若司马真英豪，磨墨捉我题宝刀。此刀不许俗笔写，也须笔健如刀者。
拔鞘相夸风满庭，将拔未拔刀先鸣。电光荧荧射窗冷，夫容飘飘上手轻。
伸则铿然屈则转，从古英雄善舒卷。海上长鲸见汝愁，月中丹桂为谁短。
精铁镕成历几年，孟劳身分压龙泉。可磨巴汉三江水，可走哥翰万里天。
摩挲拟叩金环问，吾戴吾头不敢近。今年六月如秋凉，疑是刀来照此方。
吁嗟乎！神农药，尧舜法，一半生人一半杀。不如君家此物知恩仇，不
报仇时绕指柔。
观大龙湫作歌
龙湫山高势绝天，一条瀑走兜罗绵。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
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虽分焉。初疑天孙工织素，雷棱抛掷银河边。
继疑玉龙耕田倦，九天咳唾唇流涎。谁知乃是风水相摇荡，波回澜卷冰
绡联。分明合并忽迸散，业已坠下还迁延。有时软舞工作态，如让如慢
如盘旋。有时日光来照耀，非青非红五色宣。夜明帘献九公主，诸天花
散维摩肩。玉尘万斛橘叟*，明珠九曲桑女穿。到此都难作比拟，岿然
独占宇宙奇观偏。更怪人立百步外，忽然满面喷寒泉。及至逼近龙湫侧，
转复发燥神悠然。直是山灵有意作游戏，教我亦复无处穷真诠。天台之
瀑何狂颠，雁山之瀑何蝉嫣，石门之瀑何喧阗，龙湫之瀑何静妍。化工
事事无复笔，一瀑布耳形万千。要知地位孤高依傍少，水亦变化如飞仙。
闻鱼门吏部充四库馆纂修喜寄以诗
文思天子搜遗书，子以文名领石渠。士安不用借五车，嫏嬛福地张华居。
忆昔蛩蛩附蚷虚，两家简牒争搜储，爱而不见心瞿瞿。一朝去我翔天都，
明堂大开招群儒。青藜太乙从从趋，四千年物尽挽输。朱文绿字体制殊，
龙威玉牒元皇符，汉唐所少元明无。咸集舜陛来尧衢，酉山光芒烛太虚。
子与兰台诸大夫，双眸一串牟尼珠，部居别白分锱铢。纵难读尽在须臾，
但观大略亦足娱。有如饿腹餐天厨，哚颐未动口欲呿。又如大海游蟫鱼，
恣汝属餍乐有余。问谁有此遭逢欤，领百万*恐不如。我犹未免为乡愚，
闻见狭隘探索疏。侧身西望空嗟吁，不能从子为书奴。愿钞书目遥寄予，
俾得约略知些须，此身不负生唐虞。
春寒
重裘逢二月，神手步芳林。残雪有余色，百花无竞心。
踏青苔影薄，禁火客愁深。倾耳碧溪畔，*鹂迟好音。
夜过瓜洲
霜雁一声语，烟江两岸秋。芦花三十里，吹雪满船头。
我欲乘潮去，孤帆夜不收。苍茫云树外，明月出瓜洲。
十一月十三日冷水步夜起玩月
霜月两澄鲜，孤篷夜悄然。自携双鬓雪，独对一江烟。
僵树立如铁，寒星摇满天。横斜几枝桨，也学榜人眠。
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
秋夜论秋士，先闻水上音。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
响遏碧云近，香传红藕深。相逢清露下，流影湿衣襟。
禹陵
天地平成始，皇王禅让终。一人生石纽，万古辟蚕丛。
玉斗胸垂象，金鼗耳启聪。寻书斋委宛，受牒作司空。
地险龙门凿，人功鸟道通。为鱼援赤子，幹蛊慰*熊。
学裸姑徇俗，乘樏又转蓬。庚辰禽水怪，竖亥步崆峒。
贰负甘双梏，将*号百虫。尝闻下车泣，忍过羽山东。
破石佳儿出，开山遁甲穷。勤能师睪子，威不赦防风。
息壤波全奠，扶桑日更红。过门心澹泊，造粉事朦胧。
铸鼎神奸列，遐方玉帛同。偶然巡越甸，遽尔堕轩弓。
身自跳天上，椑应葬穴中。葛绷烟露冷，阴眄水云空。
复土来苍鸟，南风送祝融。江山犹拱侍，庙貌更穹隆。
真冷怀文命，偏枯想圣躬。两厢环岳牧，九殿拜儿童。
窆石摩挲古，衡碑刻划工。微臣擎旨酒，不敢献玄宫。
陇上作
忆昔童孙小，曾蒙大母怜。胜衣先取抱，弱冠尚同眠。
髻影红镫下，书声白发前。倚娇频索果，逃学免施鞭。
敬奉先生馔，亲装稚子绵。掌珠真护惜，轩鹤望腾骞。
行药常扶背，看花屡抚肩。亲邻惊宠极，姊妹妒恩偏。
玉陛胪传夕，秋风榜发天。望儿终有日，道我见无年。
渺渺言犹在，悠悠岁几迁。果然宫锦服，来拜墓门烟。
返哺心虽急，舍饴梦已捐。恩难酬白骨，泪可到*泉。
宿草翻残照，秋山泣杜鹃。今宵华表月，莫向陇头圆。
澶渊
路出澶河水最清，当年照影见亲征。满朝白面三迁议，一角*旗万岁声。
金币无多民已困，燕云不取祸终生。行人立马秋风里，懊恼孱王早罢兵。
景泰陵
雨帝当年一曲阑，西山藁葬草漫漫。目夷守国才何大，叔武迎君事本难。
金锁门高星象动，玉连环小泪珠乾。阿兄南内如嫌冷，五国城中雪更寒。
柳子厚祠
金章紫绶照江滨，王者衣冠古逐臣。但说权门难讬足，谁知文士易成神。
宫庭慷慨伊周事，湘水凄凉屈贾身。剩有荔支丹一曲，至今歌遍楚南人。
出山词〔二首〕
其一
天涯有客赋长征，身要从容马不停。故节又从江左认，移文应向北山听。
梅花送我开如雪，春草留人绿满庭。揽辔挥毫缘底事，几行僮约付园丁。
其二
出门身在百花前，难免花枝笑独眠。南陌马冲红杏雨，竹楼书锁绿杨烟。
长抛春色偏正月，小住名山合四年，薄宦心情江上水，好风吹处便开船。
谢太傅祠
一笑翩然载酒行，东山女妓亦苍生。能支江左偏安局，难遣中年以后情。
花下残棋儿破敌，镫前老泪客弹筝。荒祠隔叶*鹂语，犹似当初丝竹声。
临安怀古
曾把江湖当敌攻，三千强弩水声中。霸才越国追句践，家法河西仿窦融。
宰树重重封锦绣，宫花缓缓送春风。谁知苦创东周局，留与平王避犬戎。
岘山
浮生几载青山酒，名士常为万古愁。双泪偶挥羊太傅，一碑如补晋春秋。
楼传*鹤仙何在，珮解明珠水自流。今日敬儿天下满，襄阳片石若为留。
赴官秦中
六朝云物旧淹留，更向咸阳作壮游。万首诗编秦楚地，半生官领帝王州。
未知两陕谁吾土，孤负三吴说故侯。到得函关应四月，行人争耐一春愁。
过邺下吊高神武
唱罢阴山敕勒歌，英雄涕泪老来多。生持魏武朝天笏，死授条侯杀贼戈。
六镇华夷传露布，九龙风雨聚漳河。祇今尚有清流月，曾照高王万马过。
杜牧墓
萧郎白马远从*，落日樊川吊紫云。客里莺花逢杜曲，唐朝春恨属司勋。
高谈泽潞兵三万，论定扬州月二分。手折夫容来酹酒，有人风骨类夫君。
哭襄勤伯鄂公
听筑长围几万重，将*匹马独临戎。天山扫雪兵犹战，青海啼乌帐已空。
拜表泪流秋草上，弯弓弦断夕阳中。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谒史文靖公墓
手供蘋蘩当束脩，先登华屋后山丘。九原尚想师随会，一疏曾经识马周。
盖代勋华云影在，满堂丝竹水声愁。知公泉下应怜我，如此英年也白头。
〔原诗尾注〕公为己未馆师，乍见喜曰“如此英年”，命拟奏疏一
通，夸为第一。
泊舟平望偕齐次风宗伯周兰坡学士访玉川居士
轻帆为我慰离群，得见梅花又见君。三径苔痕藏草屋，一湖水气湿春云。
风停篆影微微直，雨歇莺声渐渐闻。弹指来游刚十载，当筵莫惜酒杯醺。
题沈凡民兰亭卷子〔二首〕
其一
先生垂老泪星星，行箧常携感旧铭。一代交情存笔墨，三人颜色付丹青。
酒杯曰社秋来忆，玉笛山阳雨后听。五十二年鸿爪在，昭陵风雪满兰亭。
其二
浮生难挹鲁灵光，风义羊求事渺茫。两晋书亡王内史，六朝人剩沈东阳。
金仙次第辞西汉，宫女凭谁说上皇。惆怅钟期来海畔，断琴弹落一天霜。
春柳
欲诉衷肠万万条，满身香雪未全飘。新丝买得刚三月，旧雨吹来似六朝。
绿影自遮南北渡，春痕分护短长桥。五株一入先生传，不学柔枝乱折腰。
再题贾太傅祠
一别先生五十年，洛阳年少也华颠。自怜枉受吴公荐，白首重来意惘然。
山中绝句
青芦叶叶动春潮，堤上杨花带雪飘。满地月明仙鹤语，碧天如水一枝箫。
春日杂诗〔录二首〕
其一
千枝红雨万重烟，画出诗人得意天。山上春云如我懒，日高犹宿翠微巅。
其二
水竹三分屋二分，满墙薜荔古苔纹。全家鸡犬分明在，世上遥看但绿云。
咏史（六首选—）
东汉耻机权，君子多硁硁。悲哉陈与窦，谋疎功不成。
其时凉州反，有人颁孝经。意欲口打贼，贼闻笑不胜。
虽无补国家，尚未远人情。一变至南宋，佛行而儒名。
希哲学主静，人死不闻声。魏公败符离，自夸心学精。
杀人三十万，於心不曾惊。似此称理学，何处托生灵。
呜呼孔与孟，九泉涕沾缨。
仿元遗山论诗（四十二首选—）
不相菲薄不相师，公道持论我最知。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诗。
到石梁观瀑布
天风肃肃衣裳飘，人声渐小滩声骄。知是天台古石桥，一龙独跨山之凹。
高耸脊背横伸腰，其下嵌空走怒涛。涛水来从华顶遥，分为左右瀑两条。
到此收束群流交，五叠六叠势益高。一落千丈声怒号，如旗如布如狂蛟。
非雷非电非笙匏，银河飞落青松梢。素车白马云中跑，势急欲下石阻挠。
回澜怒立猛欲跳，逢逢布鼓雷门敲。水犀*向皋兰鏖，三千组练挥银刀，
四川崖壁齐动摇。伟哉铜殿造前朝，五百罗汉如相招。我本钱塘儿弄潮，
到此使人意也消，心花怒开神理超。高枕龙背持其尻，上视下视行周遭。
其奈冷泠雨溅袍，天风吹人立不牢。北宫虽勇目已逃，恍如子在齐闻韶。
不图为乐如斯妙，得坐一刻胜千朝。安得将身化巨鳌，看他万古长滔滔。
湖上杂诗（二十首选一）
凤岭高登演武台，排衙石上大风来。钱王英武康王弱，一样江山两样才。
桐江作（四首）
其一
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明秀渐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
其二
兰溪西下水萦回，分付船窗面面开。紧记心头须早起，明朝无数好山来。
其三
七里泷边水竹虚，烟村约略有人居。鹭鸶到此都清绝，不去衔鱼看钓鱼。
其四
久别天台路已迷，眼前尚觉白云低。诗人用笔求逋峭，何不看山到浙西？
独秀峰
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水奇八九，独秀峰尤冠其首。
三百六级登其巅，一城烟水来眼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遣兴（二十四首选二）
录其一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似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录其二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
录其三
小步闲拖六尺藤，空山来往健如僧。栽花忙处儿呼饭，夜读深时妾屏灯。
纤夫行
天上风西来，纤夫面东向。有意送天行，步步与风抗。
牵曳非纸鸢，参差同雁行。首下尻益高，肩敧背可相。
小住绳掠波，急奔船起浪。有时两竿争，*法交绥让。
有时一桥碍，弓弦卸复上。星见身未息，雨行树敢傍。
叹息劳者心，此是人生样。为谁作马牛，终朝仆仆状？
同病合相怜，饥寒代体谅。急颁雇山钱，披蓑胜挟纩。
又恐半途逸，呼奴作周防。过驿乃践更，得替慰所望。
交纤加交印，选夫如选将。且喜若蛮惯，儃儃走无恙。
匪徒沙锅烝，兼带山歌唱。日行五百里，中无麦铁杖。
个个杨将*，长绳曳三丈。
麦铁杖：《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九十一：麦铁杖，韶州翁源人
也。有勇力，日行五百里。初仕陈朝，常执伞随驾。夜后，多潜往丹阳郡
行盗。及明，却趁仗下执役。往回三百余里，人无觉者。后丹阳频奏盗贼
踪由，后主疑之，而惜其材力，舍而不问。陈亡入隋，委质于杨素。素将
平江南诸郡，使铁杖夜泅水过扬子江，为巡逻者所捕。差人防守，送于姑
苏，到庱亭，过夜。伺守者寐熟，窃其兵刃，尽杀守者走回，乃口衔二首
级，携剑复浮渡大江。深为杨素奖用。后官至本郡太守。今南海多麦氏，
皆其后也。（出《岭表录异》）
拜伦：革命的精神在游览了滑铁卢战场之后，拜伦取道莱茵河前往瑞士，在那里停留了几个月，大部分都是居住在日内瓦附近。在那里的一所供膳公寓里，他第一次遇见雪莱。雪莱比拜伦小四岁，在《麦伯女王》出版的时候，他曾经送给拜伦一部，但是随着这本书寄出的一封信送错了地方，于是他们之间便没有进一步来往。雪莱比拜伦先到日内瓦两个星期，由玛丽·葛德文以及她那个总是热情地崇拜拜伦的异母姐妹简·克莱蒙特陪同。拜伦的私生女阿利格拉便是他和这位年轻女士短期关系的收获。和雪莱的交往在拜伦的心灵上产生了一系列他可能接受的最强烈、最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雪莱的人格和人生观给他留下的强烈印象。在雪莱身上，拜伦第一次接触到了一个思想完全现代化和完全解放了的人。拜伦尽管是一位天才，能够把一切和他的气质相投合的事物都融化进自己的思想，他所接受的教育却并不完备，无论在哲学或文学上都是如此；指导着他行动的从来都是同情心而不是信念。现在，雪莱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位早已摆脱了怀疑观念、焕发着使徒般的热情的、真正的人道主义鼓吹者。周旋于伦敦社交界的放荡生涯和私生活的不幸所造成的沉重负担，使拜伦一直得不到心灵的平静或闲暇来思索人生或者改造人类的问题；他过去一直太关心自己了。现在，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正当他的自我开始扩展视野的时刻，他遇到了一个精神上经受过火之洗礼的人。他欣然接受了新的影响；在他这时所写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明显地察觉到这种影响。《查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三章里无数泛神论的感叹，无疑全都是和雪莱谈话的收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那文字写得很美的一节（第3章第节），在那一节诗里，自然界的万物都被认为是“不灭的爱”的体现——而“不灭的爱”正是雪莱关于爱和美是支撑着世界的神秘力量的那种理论中的用语。在他的一篇日记里，拜伦得自雪莱的泛神论思想已经走得非常远，以致他写出了这样的话：“环绕着克拉伦斯以及对面的梅勒利埃山峦的一切景物所体现出来的情感，同仅仅是个人之间的爱恋之情相比，属于一种更高级和更广泛的范畴；这是意识到有一种最广阔最高尚的爱存在着的感情，意识到我们自身和这种爱所体现的善化为一体并且意识到了这种爱的荣耀的感情；这是宇宙的伟大法则，在那里，这种爱更加凝缩了，但表现得同样明显；同时，虽然我们深知自己是它的一部分，我们却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融化于整体的美之中。”在《曼弗雷德》的精灵出现的场面里，也可以看到雪莱的影响，特别是这部诗剧的第三幕，那是按照雪莱的意见改写的。至于《该隐》，即使雪莱并没有实际参与写作（雪莱本人证实了这一点），假如拜伦从没有见过他，作品肯定也绝不会写得像现在这样。这两位诗人一道参观锡隆古堡，并且饱览了它周围的美丽景色。在这里，拜伦感受到了第二个将使他的诗作从中得到收获的强烈印象——对阿尔卑斯山的印象。拜伦刚从伦敦客厅牢狱似的窒息人的气氛中走出来，现在得以长久地眺望那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和那高耸入云、挺立在人群顶空的巍峨的山峰，这对于他是一种精神上的调剂。在诗歌创作上堪称拜伦先驱的夏多布里昂憎恶阿尔卑斯山，因为阿尔卑斯山的雄伟使他的虚荣心感受到压抑，而拜伦置身于这些峰峦之间却感到十分惬意。《曼弗雷德》是拜伦这一时期感受了大自然的印象的直接成果，它的最令人赞叹之处就在于它是一幅无与伦比的阿尔卑斯山风景画。泰纳曾经武断地讲过一句语气很重的话，即认为拜伦在《曼弗雷德》里所写的阿尔卑斯山精灵不过是一些戏台上扮演的神而已，可是当泰纳这样说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到过瑞士。确实，比起这里，再没有别的环境能够在同样的程度上影响人的心灵倾向于把大自然人格化了。就连普通的游客都感受到了这种影响。我还记得，我自己有一天*昏站在里吉峰的顶端，正在向下俯瞰着山麓美丽的湖泊和那紧贴着湖面飘动的水蒸气的雾霭。突然，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团厚实的白云。片刻以后，当这团白云到达皮拉图斯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大片雾气腾腾的云块。这片云块以令人惊骇的速度向前飞驰，张开它那垂天的云翼遮蔽了整个苍穹。在它向湖面逐渐下沉的时候，它裹住了无数山峰，笼罩住连绵起伏的山脊，充塞于千百道深涧幽谷；然后，这一片浓云更加广阔地向四外扩展，始而如阵阵轻烟回旋着升向天空，继而像沉重的铅块向城市和乡村的顶端坠落，把一切色彩都消抹干净，使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单调的茫茫一片灰幕。皑皑的白雪，青翠的树丛，阳光映照下云蒸霞蔚、五彩斑斓的光和色都被吞没了，于一刹那之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仅仅在一瞬间以前还在随意地巡视着无涯的天空的人们的眼睛，这时却好像受到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不由得紧紧盯住这混沌空濛的云团，而它则以一颗开天辟地时期的星球那风驰电掣的速度穿过天空，飞快地向眺望者逼近。它像是一支天国的大*，于影影绰绰之中但见千万名武士骑着展开双翅的沉默的飞马，以密集队形向前奔腾，其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气势远非任何一支人世间的*队可比，它又像是亚细亚的游牧民族或者匈奴王阿提拉的千*万马，铁蹄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扫除得荡然无存。假如你是北欧人，这时便不由得会想起播散云雾和冰雹的瓦尔齐里女神的队伍。云雾一抵达里吉峰，那里的眺望者便彼此都看不见踪影，一个接一个地从同伴的视线中消失；冷湿的雾气紧紧地裹住了每一个人，封闭住他们的嘴，沉重地压迫着他们的胸膛。这一类自然现象使人想起了在曼弗雷德面前出现的精灵。拜伦当时的日记整段整段地被他用进了自己的诗里。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他信笔写下的日记原文就其文笔之摇曳多姿而论，丝毫也不亚于他以同样的内容写就的诗句。“抵达格林达沃德；午餐后继续骑马登山，行抵更高的冰川——该处冰川犹如一团被冻结凝固的飓风（在《曼弗雷德》一诗中，由于诗韵的关系，写成‘转瞬之间被冻结凝固的暴风雨翻滚着的泡沫’）。星光熠熠，景色秀美，但山间小径委实崎岖难行！……偶有微弱的闪电，但整天风和日朗，犹如上帝创造天堂乐园时之天气。穿行过叶败枝残业已完全枯凋的一丛丛松林，树干裸露，树皮剥落，光秃秃的枝丫无一丝生气；仅仅一个冬天便造成了如此凄凉的景象——这一派衰败没落的景象不禁使我油然而想到我自己和我的家族。”所有这些词句后来只略加修改，便都变成了他的诗行。拜伦和雪莱在一道度过的日子是大有收获和颇为愉快的，可是，假如没有他们的一些同胞讨厌的干扰，他们本来会更加幸福。这些人出于好奇，一直尾随着他们的足迹，不断窥探这两位诗人的行动。英国的游客们往往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强行闯入拜伦的住所。当这种行动遭到阻拦的时候，他们便拿着望远镜站在海岸边或者大道上守候，或者越过园墙向室内偷看；旅馆的侍者往往被收买，就像后来威尼斯游船的船夫一样，向外面传播两位诗人的一切生活情况。第一项传播开的谣言便是：拜伦和雪莱同他们的两个姐妹“互相淫乱”；这样的谣言愈传愈骇人听闻，以致最终把两位诗人描绘成了恶魔的化身。因此，我们读到下面的报道，自然也就不会感到怎样惊异：据说，有一天在斯达尔夫人家里，当通报拜伦来访的时候，一位虔诚的英国老太太，小说家赫维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竟然吓得晕过去了，好像——用拜伦的话来说——“‘魔*陛下’本身就要来临一样。”在我们看来，当时人们对于拜伦竟然会这样害怕是十分荒谬的。要理解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我们便有必要来研究一下他在日内瓦湖畔停留期间最后一项强烈的感受，也就是他在原原本本地知悉某一种诽谤他的流言的内容以后的感受。这种谣言已经在英国流传了一段时间，而且被普遍地信以为真。这就是比彻·斯托夫人在六十年代大肆宣扬的那类故事（据她讲，那是由拜伦夫人亲自向她秘密透露的，据说“那位夫人讲这件事的时候，她那幽娴静淑的面容闪现出了天使般圣洁的光辉”云云），也就是关于拜伦和他的异母姐姐奥古斯塔·李之间存在着乱伦关系的传说。随着岁月的推移，确信这种关系存在的想法在拜伦夫人的心里愈来愈根深蒂固（正如发表于年的一篇题为《美多娜·李》的作品所证实的那样），以致当奥古斯塔的女儿美多娜处于困境来向她求助的时候，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当面告诉美多娜，说美多娜的父亲并不是李上校而是拜伦勋爵。拜伦夫人同时还答应以后长期负担她的生活费用——可是她后来并没有兑现这一诺言。拜伦离开英国的时候，显然完全不知道或者说几乎完全不知道这种流言。他可能没有把报纸上攻击他的文章全部读遍。他自己写道，只是在经过相当一段时间以后，他才全部听到了他的敌人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文章，他并且责备朋友们不应该把这许多事都瞒着他。正是他在瑞士的时候，他知道了这一切。因此，知道了这一背景，我们便不难理解他当时写给奥古斯塔的那些诗篇的全部意义了。在《查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三章里，我们看到了以下这一节诗行：正如刚才所说，还有一颗温柔的心和他的心紧紧相连，连结它们的纽带远胜过教堂中世俗的联姻；纵然并非夫妇，那种爱纯洁而坦荡，两心永不分离，世人恶*的诽谤又有何妨？感情的纽带在打击之下越发坚强，虽然这打击最易使女性心惊胆丧；任海枯石烂，这种爱永不会改变，伫立在异国他乡的海滨遥相祝愿，他的心向那另一颗心倾诉他别离的思念。《诗寄奥古斯塔》也表达了类似的感情，而那行“尽管受到诽谤，你却坚定不移”的诗句（见写给她的第二首诗）表明，奥古斯塔也同样知道这些肮脏的谣言。现在，我们也同时明白了何以拜伦会在瑞士突然对拜伦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在他们夫妇刚一分居的时候，拜伦曾经写道：“我不相信世上还会有比拜伦夫人更好、更聪慧、更温和、更可爱或者说更讨人喜欢的人了”，他并且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归咎于自己的粗暴和不善于体贴别人；但他现在却只看到她性格中的缺点；正是在上文刚刚提过的那种诬陷所产生的强烈影响之下，拜伦才开始了对一个妇女的不光彩的斗争（而如果我们不知道当时的背景，这场斗争看上去就会是完全不可谅解的了），并在《唐璜》第一章里的唐娜·伊涅兹身上为他的妻子画下了逼真的肖像。针对拜伦夫人的那些决定性的而且是真正毁灭性的证据，是年在《评论季刊》上披露的。她在分居以后写给李夫人的七封信和便笺全都被发表出来了，这些信笺里充满了温柔的情意以及表明这种情谊永远不会改变的保证。信里说，得悉李夫人和拜伦勋爵在一起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还可以做你的妹妹吗？我现在必须放弃享有这种资格的权利了，但我并不认为这会改变你一贯对待我的亲切感情。”“当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你的情谊始终是我最珍视的，是最能够增进我的幸福的，至少我在这一点上讲的是真心话。这种感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即使你今后责怪我，我对你的爱也丝毫不会减少。”这些就是拜伦夫人写给李夫人的话，而在许多年以后，她却对这位妇女大肆攻击，硬说李夫人是把她从她丈夫身边赶走的罪魁祸首。拜伦夫人和李夫人之间的这种友好通信，实际上一直持续到拜伦去世。拜伦最后一封未写完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我最亲爱的奥古斯塔，几天前我从你和拜伦夫人那里听到了关于阿妲健康状况的消息。”事实上，奥古斯塔始终是他们夫妇之间的调停人。但拜伦夫人后来却硬要我们去相信，她一贯认为奥古斯塔就是给她带来不幸的人之一，是一个乱伦的罪犯等等。这是多么荒唐的谎言和疯狂啊！对，正是疯狂，因为正如《评论季刊》所指出的那样，“最初，拜伦夫人对她那位有才华的丈夫的行为作不出别的解释，而只能假设他是疯狂；现在，好像是出于某种因果报应，对于拜伦夫人自身的行为，慈善的道德家们同样找不出其他任何解释，而只能假设她也是疯狂。但是，他们夫妇两位的疯狂有这样一种显著的差别：拜伦是病态地夸大他自己的罪恶，拜伦夫人则是病态地夸大她自己的美德；拜伦的偏执狂表现为要想变成他实际上不可能变成的罪犯，而拜伦夫人的偏执狂则是希望变成她实际上不可能变成的圣徒。……拜伦在疯狂的心境中竭尽全力自我污损他本人的名誉，而拜伦夫人的自我妄想却总是驱使她去损害所有和她最亲近并且本应该是她最心爱的人们的名誉，这两种谵妄症究竟哪一种更危险或者更不可爱呢？”因此，瑞士在拜伦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印象，便是这种诽谤会使人精神崩溃的最恶劣印象，他的思想总是围绕着这种谣言团团打转，而他身上的艺术家气质也越来越为它所吸引。乔治·桑曾在她写给圣伯夫的一封信里，以简洁的笔触描述了她自己以及一般诗人们的气质。她是在谈论哲学家儒弗洛瓦——他曾经表示过要人把他介绍给乔治·桑的愿望，但是乔治·桑对于这位极端严格和缺乏想象力的道德家却有些害怕。她写道：“我有一两次问过自己：吃人肉是不能被准许的吗？你对你自己讲过：无疑存在着这样的人，他们认为吃人肉也许是可以被准许的。可是儒弗洛瓦却对他自己这样说：从来没有任何人产生过这种念头等等。”——这是关于诗人的气质不同于观察家和道德家的气质所下的一个聪敏的定义。拜伦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往往听凭自己的想象力和思考力任意驰骋而不加任何约束；他非常喜欢沉思冥想，而且任凭自己的幻想触及为一般人所害怕和回避的事物。他曾经抓着一把匕首狂呼：“我希望我能体验一下犯了凶杀罪是什么滋味，”——这件（曾经令人毛骨悚然的）有名的逸事所意味着的无非就是这种胡思乱想，不过如此而已。故意让自己的思想沉浸在伴随着罪恶的恋爱产生的犯罪感之中，就如同想象自己犯了杀人罪以后是什么心情一样，对于拜伦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例如异教徒和莱拉，都犯了某种神秘的谋杀罪；而且，如所周知，人们很快便认为拜伦本人也犯有他笔下的主人公犯下的那种罪行。甚至连年老的歌德也被涌进他耳中的这类流言所迷惑，以致认为（在他评论《曼弗雷德》的文章中）那些说拜伦在佛罗伦萨如何胡作非为的荒唐传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虽然拜伦事实上只在那里停留过一个下午。那个荒唐的传闻说：拜伦在那里曾经和一个已婚的年轻女子通奸，结果那女子被她丈夫杀死了，而她的丈夫又被拜伦杀害。正如同当时的公众看了莱拉的悲剧风貌，往往认为这就是拜伦本人犯了杀人罪的证据一样，今天的观众看了曼弗雷德的绝望神态以及该隐和他妹妹的成婚，也往往会认为这些就是拜伦犯有乱伦罪的凭证。因此，无怪拜伦和穆尔曾经打算写一部虚构的《拜伦勋爵传》，准备在那本书里描写拜伦勾引了无数的妇女和杀死了无数的男人，以便用这种比谣言传播者造的谣言更加荒唐得多的手法使他们闭嘴。后来，两人只是由于害怕公众会对这样的游戏文章信以为真才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在拜伦和雪莱的谈话当中，兄弟姊妹之间的恋爱很可能是他们经常议论的话题，而且，从雪莱本身当时也为这个无益的问题所烦扰的事实来看，他们经常议论及此就更加是可能的了。最使拜伦感到愤怒的事，莫过于那些信奉《圣经》的正统基督徒在兄弟姊妹恋爱问题上所显示的那种虔诚的恐怖模样了，因为在他们所信仰的《圣经》里就有这样一个内容：人类的祖先最初只是一男一女，以后正是靠兄弟姊妹之间的通婚来繁殖的。因此，他在《该隐》一书里特别强调了该隐和阿达是兄妹的事实，并且让卢息弗向阿达解释说，她对她哥哥的爱并不是一种罪恶，虽然她的子孙后代如果产生同样的情热就将是一种罪孽；对于这番议论，阿达非常合乎逻辑地回答说：本身不是罪恶的罪恶是什么东西呢？罪恶或者美德是环境能够造成的吗？《曼弗雷德》和《该隐》是上文所谈的那些心理因素的产品。《曼弗雷德》是两部作品中比较次要的一部。它不能和歌德的《浮士德》并驾齐驱，虽然《浮士德》是在它的启发下写出的而且经常被归为一类。歌德自己说过，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做出一篇精彩的演讲。事实上，从那以后，人们已经就这个问题做出了大量的论述，而在这类论述中，就我所知道的来说，泰勒的文章要比其他任何人的文章都更加具有独到的见地和才华。只有在一点上，《曼弗雷德》超过了《浮士德》。在批评家看来，要判断一部作品不同部分的价值大小，最有把握的一条标准就是，看他读过这部作品一段时间以后，还能记起哪些部分而忘掉了其余的内容。我肯定地知道，在我读完《曼弗雷德》一年以后，我还能记住的作品的部分内容，就是书中主人公临死时的场面：曾经对自己作了那么严厉的裁决的主人公，先是斥退了修道院长，拒绝了他假惺惺地要对曼弗雷德讲的那番安慰之词，然后又高傲而轻蔑地把那些邪恶的精灵从他的面前赶走，他和这些精灵毫无共同之处，也从来不曾让它们拥有一星半点控制他的权力。这个人迥然不同于那个把自己出卖给靡菲斯特并且在地神面前下跪的浮士德，他们之间的区别是非常显著的。比起那位德国诗人来，这位英国诗人的心目中有着一种独立的男子汉气概的更加崇高的理想；拜伦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典型的男子汉，歌德笔下的主人公则只是一个典型的普通人。死去时和活在世上一样孤独的曼弗雷德，同天堂和地狱都一样地无缘。他是他自己的起诉人和审判官。这就是拜伦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伦理观点。他要一直攀登到那已经超过雪线、不容人类的弱点和委曲求全有任何立足之地的孤独的高峰之上，他的灵*才能够自由地呼吸。而阿尔卑斯山的景色正是适合他的主人公活动的自然的、不可避免的背景，他笔下的主人公那严峻的野性和这类山野风光正相投合。但是在《曼弗雷德》里所显示的，只是拜伦的天性里以自我为中心的一面。他那博爱众生的同情心在《该隐》这部作品里才第一次充分地表现出来。《该隐》是拜伦的信仰的自白——也就是说，是他的全部怀疑和全部批评的自白。我们知道，他既不像雪莱和德国的大诗人们那样通过思考而具有一种解放了的、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也不具备现代作家那样的有利条件，不能把他自己关于过去和今天的信仰问题的观念和想象置于已经为自然科学和《圣经》的科学考订所确证了的事实的基础之上；当我们记起这一点的时候，我们便不能不赞叹拜伦的作品在探讨人生的一些最重大问题上所显示出来的智力和认真精神了。毫无疑问，作为一个个人，拜伦在自由思考方面正如他在*治方面一样，都不是一个内行。他那令人赞叹的推理能力使他反对和理性相违背的信仰；但是，正像十九世纪初期——也就是说，当宗教和科学在其发展过程中取得显著的进展以前——的大多数伟大人物一样，他既对一切抱怀疑态度同时又十分迷信。早在童年时代，宗教就被弄成了使他十分厌烦的东西；他的母亲总是定期地硬拉他上教堂，而他在极度厌烦的时候，便用针戳他的母亲作为报复。到青年时代，他对英国教会以三十九条教规为内容而死死拘泥于字面的信仰感到十分厌恶；他在笔记中写道：“教我不要去运用理性而只是去信仰，那是毫无用处的。那就等于是让一个人不要醒着而只是永远昏睡。”对于永恒的地狱烈焰的信仰是一个被他拿来取笑的永恒的话题。他在年写信给穆尔说：“你还记得当一些乡下人上书给腓特烈大帝，控告他们的副牧师在讲道时不该否认地狱里种种酷刑的存在，腓特烈大帝是怎样答复他们的吗？那话是这样讲的：‘如果我的施劳森豪森地方忠实的臣民们乐意接受永恒的惩罚，那就随他们的便吧！’”他在《唐璜》里还写下了这样几句使他的同胞们大惊失色的诗行：毫无疑问，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甜酒和真正的宗教含有更多的麻醉人的酒精了。他厌恶教士。据特列劳尼讲，拜伦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教士们什么时候爱护过天才？如果他们的黑袍队伍里有一个人敢于独立思考，那个人就会像斯特恩或者斯威夫特那样被赶出他们的行列或者遭到摒弃”；穆尔也提到过拜伦的这样一句激愤之词：“这些下三烂的教士们要比所有不信教的人对宗教造成的损害还要大。”不过，尽管他嬉笑怒骂地发了这一通议论，他对宗教的感情还是犹豫不定的。他还不敢确认雪莱通过自己的思考得出的那些结论，而且特地把自己的小女儿送到一所修道院里去读书，以便使她不为他和雪莱夫妇之间怀疑宗教的议论所影响。雪莱写的一封文辞优美而极有特色的信，明确地证实了拜伦在宗教问题上犹豫不决的态度。他写道：“拜伦勋爵给我读了穆尔写给他的一两封信，在这些信里，穆尔很客气地谈到我；不用说，听到一位我引以为荣地承认其才干高出于我的人对我的称赞，我只能感到受宠若惊！不过，穆尔在谈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似乎不赞成我在宗教问题上对拜伦勋爵的心灵产生的影响，并且把《该隐》这部作品里出现的基调归因于我的建议。……我知道你是理解穆尔的。请你告诉他，我在这部具体作品上确实对拜伦勋爵不曾有过丝毫的影响；假如我有过这种影响的话，我肯定会运用它从他的伟大心灵里抹掉关于基督教的种种臆想，因为尽管他具有理性的思考力，这些臆想似乎仍然经常不断地萦回在他的脑际，潜伏在那里等待着他患病或者烦恼的时候来主宰他的心灵。《该隐》一书是在许多年前构思的，在我去年于拉文纳和他见面以前就动笔写了。我对这部不朽的作品丝毫没有插手，没有起过一点点哪怕是间接的影响，这对我来说该是多么愉快的事啊！”由此可见，作为一个个人，拜伦在那个人们普遍关心的大问题上，并没有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所以，下面的事实也就给我们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在他的诗里，拜伦的天才竟以那样一种方式主宰了他的心灵，以致使他在自我思辨中成为伟大的胜利者，能够用绝对明确的态度去中肯地剖析各项重大问题。在被宗教正统思想窒息得失去生机的年的欧洲文学中，《该隐》的问世是一场真正的革命，是预告大叛逆来临的先驱；或许只有十四年后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在科学界造成的影响差可比拟。德国的伟大诗人们在他们那开明的希腊主义运动中，丝毫没有触动正统的宗教信仰。而这位不如他们开明的诗人是被拘囚在宗教教条的牢笼里的，他烦躁地在笼子里不断地转圈，就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一般，不断地震撼着这个囚笼的栅栏。《该隐》不是一篇由灵感触发的急就章——不是一部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式的作品。在这部作品里，拜伦完成了一项对气质上热情奔放的人来说是最最困难的任务——这项任务的完成确实是道德观念最大的胜利——他使自己的激情得到了疏导，也就是说，他让那狂暴的感情之激流起到了滋润心田的作用。这部戏剧是经过深思熟虑写出的作品——是进行了深耕细掘的思考之作，是具有那种能穿透一切的尖锐性和洞察一切的推理力的作品。在这里，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能适用歌德让拜伦讲到他自己（就像《浮士德》第二部中的欧福良）的一句话：他厌恶一切可以轻易获得的东西，而只喜欢必须经过艰苦奋斗才能赢得的事物。但是，所有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完全是在冷静的控制之下运转着的思维机械的槌击和捣碾，其实是由一种灼热的、燃烧着的想象力在推动着的，而处在这一切的正中央的，是一颗剧烈跳动着和啜泣着的心。拜伦从自己的信仰那里得到的帮助，正像他从自己的怀疑主义那里得到的帮助一样的多。他完全不加雕琢地采用了他在圣经《旧约》里找到的故事。他不是把故事里的人物当做象征性的形象，而是当做真实存在过的人来写的，并且是真心实意地这样看待他们的——他的怀疑主义精神是一贯攻击一切宗教传统的，而这篇作品却接受了宗教传统。此外，难道拜伦本人在他的理智和感情方面，不就是一个《旧约》类型的人物吗？当他受到朋友们的安慰或者责难的时候，他的灵*里就会迸发出像约伯那样的哀鸣和《诗篇》里那种要求复仇的呐喊。《希伯来之歌》证明，给作品主人公披上犹太人的外衣是多么自然地投合他内心情感的表现形式。由此可见，拜伦在一段时间内是真心实意地承认宗教传统的地位，并甘愿让自己的理性俯首就范于它的羁绊的；可是在《该隐》里，我们看到人的理性正在这种羁绊之下挣扎着，反抗着，并在这种挣扎与反抗之中被刺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而使这种景象更加具有悲壮色彩的是，这种情况下的人类理性还是一种年轻的、新诞生的理性。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每一天太阳的升起使他产生的强烈印象，都会使他犹如在世界刚刚被创造出来的第一天看到旭日东升那样；与此类似，对于拜伦来说，所有的怀疑和问题都显得如此新颖，以致可以让它们由第一个提出问题的人和怀疑者的口中说出来。所有这一切怀疑和不平，都是经过一代又一代哀叹过人生的残酷和传统的荒谬悖理的人们的连绵相续而后形成的。然而，尽管它们是由第一个反抗者在这部作品里喊出的几千年悲苦的积累，是千万代以来自由的人类精神在正统宗教的酷刑室内越来越加重的苦难，他仍然是那样富有独创性地和朴实无华地把它完全表现了出来，好像千百万人冥思苦想的探索一下子就被第一个思维着的头脑完成了一样。这就是《该隐》一诗中那些非常醒目的矛盾中的第一种。在这部戏剧里，还揭露了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的一切自相矛盾之处，并且证实了这种传统作为整体来说和理性是完全不相容的，一句话，这部戏剧对正统教义展开了隐匿的攻击。但是，诗剧中的这一部分今天已不能引起我们的多大兴趣，因为人类从年以来已经有了如此长足的进步，以致在驳斥《创世记》神学理论时所展示的那一切深言奥义给予我们的印象都非常平淡无奇，就像是围绕着是否相信神话传说中的“狼人”进行的争论那样。同时，拜伦也无意于让人们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攻击；不言而喻，拜伦自然不是存心要写渎神的文字，他决不想嘲弄一个被他自己视为至高无上和包罗万象的存在物。实际上，该隐所反对的仅仅是那种把大自然的秩序看做一种道德秩序、认为善并非人类生活的目标之一而却是人类生活之先决条件的信仰。必须记住的是，人类语言中充满了一些在过去的时代里形成的词汇，后来人们由于语言只有这些词汇而不得不使用它们，但是对于这些词汇的理解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更了许多次。譬如像“灵*与肉体”、“永恒”、“超度”、“天堂”、“第一次诱惑”、“第一次诅咒”等等。拜伦在他的诗里保留了《创世记》里的所有这些词汇。因此，拜伦这部诗剧里第二个发人深思的矛盾，就是这部诗剧的精神实质和它的字面含义之间经常存在着的内在的不协调。这第二种矛盾完全唤醒了已经为第一种矛盾所震撼的读者。这篇诗剧不仅揭露了一般的正统教义对上帝的信仰内容十分空洞，与此同时，诗剧也以感伤的情调展示了人类的存在所经受的无涯的苦难。对于隐藏在这种感伤背后的东西，人们已经给了它一个空空洞洞毫无意义的名称——“悲观主义”，而它的真实含义却是对于无可否认的人类苦难的深切同情。除去对那种只是为了毁灭才去创造的力量表示愤怒以外，在拜伦灵*的更深处还存在着一种全体人类有义务相互同情的感情——对于一切既不可能加以解救、又同样不可能不意识到的苦难的同情。《该隐》是一部讨论一切悲剧——人的降生、受难、犯罪和死亡的事实——之源的悲剧。拜伦的心里萦绕着《圣经》神话：亚当被驯服了；夏娃被恐惧所压倒；约伯是一个温和柔顺的男孩子，该隐则是年轻的人类的化身——思索着、怀疑着、有着自己的欲望和要求。他要参加通常的感恩仪式了。为着什么去赞美和感恩呢？为了生命？然而我不是总有一天要死去的吗？为了生命？难道是我自己要具有生命的吗？我是不是还在伊甸园里呢？我为什么就该受苦呢？为了亚当的破戒吗？在这件事上我做了些什么呢？——我那时还没有降生呢，我并没有期求降生，也不喜欢由于那降生而给我带来的境遇。为什么他屈服于蛇和女人的引诱呢？或者说，虽然屈服了，为什么就要受苦呢？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意义呢？树栽下了，可是为什么不是为他栽的呢？既然不是为他栽的，为什么又要把他放在树旁，放在枝叶长得最秀美的中央那块地方呢？对于这一切问题，他们仅仅有一个回答：“这是他的意志，而他就是善。”我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难道因为他是全能的，就必然是至善的吗？善不会创造恶，而除去恶以外，“他”还造出别的什么东西呢？即使假定恶能导致善，那又为什么不立即就创造出善呢？“他”“在不幸中增值着自己”，可“他”却是幸福的。为什么可以做到独自幸福，由于自己是唯一幸福的而感到幸福呢？而这正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权力无边无际的和铁石心肠的暴君”。我们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丝毫价值。“好吧，”该隐说，“既然我没有丝毫价值，难道我还必须毫无价值地充当伪善者，装出一副甘心情愿去受苦的模样吗？”一切人敌视一切人，一切人都要死亡，几乎一切人都得遭受疾病的折磨，都得受苦受难——这些就是禁树结出的果实。人的命运不是太不幸了吗？那个致命的苹果只给我们带来了一件好的礼品——理性。但是，既然心灵遭到了一个使人变成奴隶的肉体的束缚，“受制于那些十分肮脏和令人生厌、最丑恶和最渺小、其最大的满足也不过是一种甜蜜的堕落，一种使人丧失力量的和卑污的欺骗的欲求”，谁又能够为这种心灵感到自豪呢？在这个悲惨的小星球上，在这个“以处于蒙昧状态——一个视知识如*药而加以禁绝的无知的天堂——为快乐”的生物居住的场所，我们所继承的不是天堂而是死亡。啊，一想到所有这一切苦难还要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眼看着这最初洒下的泪水今后还要永无休止地流成一片汪洋，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因此，倒不如抓起这熟睡中的婴儿把他摔死在崖石上，从根本上堵死苦难的源泉，这难道不更好些吗？根本就不让这个孩子生出来，不是还要好千万倍吗？是什么人胆敢让孩子降生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的？而要我为之去感恩和赞美的却正是这样的存在！这就是该隐被迫奉献祭品时的心情；而这主要是被卢息弗诱发出来的，因为卢息弗宁愿忍受苦难的折磨，也不愿意陷入那种“在赞美诗、竖琴和谋求私利的祷告声中不断顶礼膜拜的死水一潭的苦闷”之中。他自己就曾这样说过：谁会为了恶本身带来的悲苦而一心去追求恶呢？没有一个人——决不会这样，之所以追求恶，那是因为恶乃一切生物与非生物借以产生之酵母！卢息弗也不是靡菲斯特。除去开过一次小玩笑而外，他是十分严肃和认真的。不！这个卢息弗实际上是光明的创造者，是科学的天才，是骄傲而勇敢的批判的精灵，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他由于不愿意说谎或阿谀奉承而被赶下宝座，但他始终坚强不屈，因为他正如他的敌人一样是永恒存在的。他是自由的精灵，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所体现的并非那种为争取自由而进行的光明正大的斗争，而是那种能够煽起阴郁的谋叛者以不正当的方法去追求自己目标的感情——一种在年的欧洲流行于当时感到绝望的向往自由的青年朋友之间的感情。蒲鲁东在他所写的《革命与教会中的正义》一书中，向着贝桑松大主教大声疾呼道：“自由就是你们所谓的反基督分子。所以，来吧，撒旦哟！你这位被教士和国王们痛恨的恶魔，让我拥抱你，让我把你紧紧地按在我的心上！你这位被祝福者啊，你所做的事并不总是光明正大和善良的，但是只有你的业绩才使宇宙具有意义。如果没有你，正义将是什么呢？将是一种本能。理性呢？将是一种习惯。人呢？将是一种动物。”在这样的理解之下，撒旦纯粹成了自由批判的精神；所以，如果拜伦的诗歌因此被称为“撒旦派”或“恶魔派”作品，它们满可以带着这个名称而丝毫用不着羞愧。借助于卢息弗的力量，该隐的一部分行动是发生在超自然的领域内的；因为那个精灵将他的门徒运过了空间的深渊，给他看了各式各样的世界以及这些世界上的居民，让他看了死亡的王国，并且帮助他穿过未来的迷雾看到了还没有降生的一代代人类。他既不要求该隐对他盲目信仰，也不要求该隐对他盲目服从。他并不说：“信仰我，你就不会沉沦！怀疑我，你就必然毁灭！”他并不要求该隐以信仰他作为得救的条件；他既不要求对他顶礼膜拜，也不要求对他感恩戴德；他打开了该隐的眼睛。该隐回到了地上；于是，第一个叛逆者留下了第一个杀人者，让他独自陷入无穷尽的沉思和怀疑。该是供奉祭品的时候了，他必须选择一处祭坛。祭坛对于他算得上什么呢？眼前是那么多的野草和乱石。他厌恶受痛苦的景象，因此他不愿意屠杀无辜的牲畜来供奉一个嗜血的上帝，而只在祭坛上摆了大地的果实。约伯按照标准的虔诚仪式在祈祷。该隐也必须祈祷。他将说些什么呢？《该隐》是题献给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他对这本书的评价是：拜伦的诗神从来还没有飞翔得像现在这样高，而且预先答复了看来可能对作者发动的攻击。可是，这并没有能阻止住人们为这部诗剧的问世悲叹不已，把它看做是英国的灾难。在诗剧付印之前，默里就曾经恳请拜伦对内容作某些修改。但是拜伦写信答复道：“要是改了那两节诗，就会使卢息弗谈起话来活像是林肯郡的主教，而那是不符合卢息弗的性格的。”诗剧一出版，便立即有人偷印，因此默里吁请埃尔顿勋爵颁发命令保护他对这部作品拥有的版权，可是大法官拒绝了这项申请，其理由可简括如下：“本法庭与我国其他法庭相似，确认基督教为国家法律之一部分，因而保护著作权之司法系以此为基础。鉴于该出版物有意毁谤其所述及之‘圣经’历史，故而对该书著作权之受侵犯问题不予保护。”这样，《该隐》——正像骚塞写的《瓦特·泰勒》一样——便被视为一部如此离经叛道的作品，以致法律连它的著作权都不给予保护。
与此同时，穆尔则写信给拜伦说：“《该隐》是一部了不起的、令人恐怖和永远难忘的作品。假如我没有估计错的话，这部作品将深深地铭刻在世人的心底里。”历史已经证实了这一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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