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屈文仲屋外,院子周围是奶奶曾经种下的几十棵梧桐树。粗大有力的枝干承托起茂密的树叶,那是生命挺拔的延伸,那是性格顽强的象征,那是以土为本的朴实。如今的老院,空空荡荡,蹒跚的身影,高大的树木,刻在记忆里,日渐斑驳,一年一年,物是人非。我也常常回忆起和祖母坐在院门前的梧桐树下,谈天说地,听她讲那过去的事情……(一)童年
年,祖母生于石斗村一户张姓人家,她是家中长女,在她12岁时,张姓家族遭遇不测,族人只剩下一个小她三岁的小叔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担起了家中的重担。每天她第一个起床,摇动手工石磨子,磨好每天要吃的面。然后给家庭成员分派任务,扫地的扫地,抬水的抬水,最小的两个互相照看,大娃看小娃。吃完早饭后,能干活的便排好队,带上农具下地干活,最小的两个娃坐在地头玩耍。给庄稼施肥,除草,松土,收割,碾打,这些农活,她已领着小叔,弟妹,从不会到精通,经历了太多的艰辛,那个年代,她是一家少主,分配给其他人的劳动任务,未完成的不准吃饭,不听指挥的会被罚干活,甚至挨打。因此,家庭成员绝对服从她的领导,每个人也养成了勤劳节俭,忍让,担当的品格,长幼有序的家教。每年春种秋播是摆在祖母一家面前的难题,这时祖母便向南乡的大舅求助,大舅便套上车,带上农具,在春秋两季耕种完所有土地,为这个苦难的家庭播下希望的种子。炎阳当头,老白马全身大汗淋漓,蒸发着热气,这头牲口不时地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拉着铧犁,泥土在铧尖像海浪一样翻滚,散发沁人心脾的清香。几个孩子跟在犁后撒着种子,配合得是那样的默契,田地里大舅的吆喝声,牲口的叫声,孩子们劳动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着,这声响构成了一首快乐的播种交响乐。奶奶也会送些自种的新鲜蔬菜及牲口饲料作为答谢。庄稼管理关键的是适时浇水,泉边虽有一部脚踏老水车,但踩水车翻动浇水是一个费力活,奶奶当年还是个女孩子,凭着一股倔劲,踩水车不比男人差,有好多次踩着踩着,她扶着水车的横木睡着了,从水车上栽下来,摔破了头,但她没有退缩。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她依旧唱着关中小调,踩着水车,让清泉流入田地,滋润麦苗快快成长,快快结出丰收的果实。(二)饥荒
民国十八年遭遇年馑,是西北百年不遇的大荒年,一千万人因饥饿失去了生命,一个村子人活下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当时流传着这样的民谣:民国十八年来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的没法走......这一年是大旱之年,但为了生存,奶奶领着一家人与天抗争,与地斗争,谱写了一曲悲怆的生活篇章。天不亮,奶奶领着家人沿路拾粪,施肥给庄稼。天旱庄稼缺水,他们一家人轮流踩老水车浇地。水浇田里的庄稼蔬菜长势喜人,眼看就要收获了,但老天却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来了一场冰雹,鸡蛋大的雹子砸坏庄稼,玉米被砸成光杆,东倒西歪,菜地的南瓜,辣椒,茄子被打的稀烂。奶奶看着自己的辛劳化为乌有,伤心地哭肿了眼,第二天,她把菜地里能捡收的烂菜叶全拾了回来,洗净这些菜叶,菜帮晾干,腌了一大缸咸菜。家里存粮不多,为了节约粮食,奶奶领着姐妹,提着竹篮,拿着小铲,去挖蔓菁菜的根。她每次总是挖的又快又多,为了多挖菜根,她手把手传授姐妹们挖菜根的窍门,并把劳动的过程编歌谣:“笼子放手边,铲儿根旁翻,左手抓菜杆,右边铲一铲来掀一掀,借势拔起放在笼里边......”姐妹们在她的引导下挖的菜根,装满了笼和箩筐,夕阳西下,小车推载着他们劳动的收获,顶着薄暮,迎着晚风,一路欢笑一路歌,这些菜根,在祖母操作下又变成了一大缸过冬的咸菜,到了十月地里无收成,人们开始断粮了!树叶成了人们的食物,村口有颗大榆树,祖母领着一家人便也来采集榆树叶,小叔灵巧地爬上树杆,奶奶递给他一个长竹竿,小叔子在树上打掉榆树叶,她和妹妹在树下弯腰捡拾榆树的叶子,不到半天功夫,被奶奶一家人摘光了,他们把树叶带回家后,用开水一焯,然后晒干以备长期食用。秋天来临时,蝗虫铺天盖地飞来了,漫天的蝗虫飞舞着,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人们耳朵里满是蝗虫翅膀抖动的嗡嗡声,和撕咬植物的沙沙声,蝗虫过后,西北大地再也看不到绿色植物,庄稼在这一年彻底绝收,蝗灾,天灾,导致了饿殍千里,人吃人的社会悲剧,村子里多一半人,逃的逃,亡的亡,而祖母一家,凭着残存的一点粮食和几大缸咸菜,树叶勉强能维持生命,12月份断粮吃也是摆在一家人面前的难题,村子里的男人都到秦岭山庄兑粮去了,奶奶便女扮男装,起三更也随村中男人去秦岭腹地兑粮,许多人空手而归,还有的人饿死在路上,而奶奶凭着她能说会道,凭着她的诚信,高价许诺借下了救命的粮食,背着粮袋回家,由于害怕被抢劫,只好昼伏夜行,肩膀磨红了,腿走肿了,但她不气馁,咬着牙跟着队伍,只是挺直腰杆往前走,因为她明白,放弃或丢失粮食,一家人难活,往返百余里,她同男人一样,用稚嫩的女儿肩,扛着救命粮,走过命运的黑暗,迎来了新生活的黎明。(三)新生
岁月如梭,周而复始,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份,勤劳的一家人也有好的收入,祖母给两个妹妹准备好了嫁妆,也给小叔娶上了媳妇,但祖母也成了旧时代的大龄女子,年祖父用一辆手推独轮车把祖母娶回家,她的全部嫁妆是新包袱包着她平时穿的旧衣服,她的婚礼没有热闹的仪式,因为我祖父嗜*如命败光了祖上的家产,留下的只是能养家糊口的八亩薄田,祖母走进我们家族时没有正式名字,乡村人只知道她爱提着篮子下地干活,都叫她“篮子”,祖父是读过书的人便给祖母取名为张小兰希望她像兰花一样高贵秀美,这时祖母才第一次有了完整的姓名,闲暇时日,祖父教祖母写字,算术,祖母聪明好学,也认识了不少字,生活中的计算她也掌握了不少知识,邻居家织布算花锭头,经纬线数都请奶奶帮忙,她总是很热心助人。她也从帮助别人当中得到了快乐,当别人夸赞她织布的花型好时她总是脸上乐开了花!穷苦人家的生活是相似的,在娘家的祖母是家里的顶梁,嫁给祖父,她自然成了家里的贤内助,屋里屋外都离不开她,奶奶靠自己的勤劳,把几亩薄田变成肥地,精打细算维持着十几口人的生活。祖母一生育有九子,七男两女,孩子多,家里负担重,她做主先后把两男一女送给家境好的人家,尽管如此,生活还是充满了艰辛,但繁重的家务,困苦的生活没有压垮她,每天她带领一家人,外忙耕作,内忙家务,农耕纺织从不间断,煤油灯下,她纺车不停旋转,手中银丝飞线不断;阴雨天,织机声声复耳畔;红日高照,浆洗的丝线挂满椽;每日三餐不怕烦,精调细做色味全。年解放,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孩子们基本生活有了保障,一个个成家立业,祖母的主要任务也变成了晾柴看娃(孙子),收鸡蛋(养鸡)做饭,一个个小孙子都是在祖母的精心呵护下长大的。当我上小学,奶奶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无时无刻都在教育着我。记得小叔子家盖房的砖块,全是奶奶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垃圾砖首先要铲掉旧砖块上的石灰,我常见她坐在烈日下,肩上搭着毛巾左手不断翻动砖块,右手工匠瓦刀上下翻飞,娴熟地剁砍敲砸,一块块合格的砌墙砖便成型了,热了毛巾擦一把汗,冬天手裂了缠上胶布继续干,十万块砖就是她用了一年时间敲、砸、捡、拾而来。我问奶奶累不累,她总会笑着说:“人就要会过日子呢!勤快节俭不怕苦累”。(四)辞世
考上中学,我离开了奶奶。后来我又去外县读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我回到了家乡任教。我长大了,成年了。院里的梧桐树在奶奶的照拂下也长得枝繁叶茂,每天她亲自给树浇一遍水,甚至洗脸水也不浪费,都要浇在树根下。祖母经常坐在门前梧桐树下目送我上班,又迎接我下班回家,总是重复着两句话,“娃,你走呀!”,“娃,你回来咧”……但祖母老了,满头白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地皱纹,若不见她一双眼睛在风中落泪,你真的觉得仿佛是一尊雕像,多少次我下班后抚摸着她稀疏的银发,贴近她的耳朵说,“婆!您一辈子没大病,能活一百岁......”,祖母用疑惑地眼神看我说,“再甭骗人咧!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人商量事儿,我都八十二了,是大风地里的一盏灯,说灭就灭了......老了不能给子女添麻烦,走快一些好.....”。有次,村里一队有户人家办丧事,洋鼓洋号,吹打声响,不绝于耳,乡亲们都在围观,乐人吹打更卖力。我见此情景逗趣便说,“婆!你下世后,大伙儿也给您叫洋乐队,唱大戏,办后事!”奶奶态度坚决地说,“我见不得洋乐队,不准叫洋鼓洋号,叫一个乐人吹唢呐,让人知道个就行了。人眼一挤,弄啥都不顶用,活着吃好实受了,就再好不过了......”八十多岁的奶奶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油漆发亮的桌椅一尘不染,炕上的衣被叠的整整齐齐,箱子柜子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摆放有序,自己的碗筷总是用一块干净的白布盖的严严实实,喝水的杯子总是用沙子擦刷的明亮,整个房间空气清新,人出关房门,是她一生防盗的习惯,多少次因关门早,受孙儿们的数说,但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未改自己的人生习惯。年秋雨连绵,傍晚祖母关大门时不慎摔倒,她摔破了鼻骨,昏倒在门口,家人发现她时,地上已流了一大滩血,医院时,她苏醒过来,急忙阻止说,“我不要紧,我要回家”,儿女们了解她的性格,没有人违背她的意愿,我们只好在家里请来医生,给她输液打针,时过月余,祖母走完了自己生命最后历程。噩耗传开,全村乡亲都来祭奠,为了答谢乡邻,我们全家违背祖母的遗愿,请来了唢呐,乐队,叫来了大戏,风光体面地为她办理丧事。追悼会上,祖母娘家的侄子声泪俱下,沉痛万分地读着祭文:一日三餐忙不休,勤扫刷洗不间断。熬夜纺织为儿女,日子虽苦更勤勉。逢年过节巧裁剪,不教儿女受艰难。宁肯自己吞心酸,春节也要新衣穿。邻里乡亲常相助,勤俭刚强美名传。祖母走了!剩下了在风中摇曳的梧桐树,剩下了门口那两只空落落的石墩,但她的音容笑貌犹在我的眼前。她一生质朴又艰辛,坚强勤俭勇担当,在几十年的人生风雨中,她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善良仁义的品质行为,镌刻出了普通农家妇女一生的不平凡!作者简介:屈文仲(箫剑)男,教育工作者。爱好文学,笔耕不辍,以"海纳百川"为座右铭。常有小文见诸于报刊及网络平台。编辑:家娃投稿: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