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掌样式房
茹儿
1
雍正年间，清宫工部样式房的掌案人是雷金玉。雍正爷看好雷金玉，修圆明园，雷金玉都六十多了，照样被应招当了圆明园总设计师。雷金玉七十大寿，雍正爷自己掏银子给了份子钱，还让当时的太子弘历亲笔写了“古稀”二字的匾额相送。这份殊荣，当世少有人享。
可惜天不假年，雷金玉过完七十大寿，不久，去世了。雍正爷赏赐“盘费一百余金，奉旨驰驿，归葬原籍。”
雷金玉的几位夫人，刘氏、柏氏、潘氏、钮氏、吴氏，拖儿拽女，悲悲切切，扶灵南归。只六夫人张氏，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刘声啸，坚决要留在京城。
几位夫人苦劝。
“妹妹，京城已无亲人，一起回南吧，有个照应。”
“姐姐，我不走，我要和声啸留下来。”
“你不听劝，有你的苦吃。”
“我不怕吃苦，雷氏的*儿在京城。”
几位夫人互相看了看，不再说话，红着眼，留下了一包银子。
“谢谢姐姐们成全。”
车声隐隐，渐行渐远，往昔欢愉已成残梦。
送别回来，偌大的西郊海淀槐树街的雷氏祖宅，只剩下张氏、声啸，和一个中年仆妇刘妈。
当晚，张氏令刘妈看着声啸，自己走进第三进院的北厢房。雷氏祖宅一共三进。当年，雷金玉的父亲雷发达执掌工部样式房后盖了这套三进院，后雷金玉接管样式房，雷发达并没有就此颐养天年，在这套院落里，他著书，整理，将多年心得传授给雷金玉，一门两代，所有的志趣时间都给了土木工程建筑。
北厢房墙上挂着雷发达、雷金玉的照片。这爷俩长得很像，都是天庭饱满，凤眼蚕眉，不同的一个是方脸，一个是圆脸，一个嘴角有痣，一个嘴角无痣。
张氏手捻三炷香，跪倒礼拜，嘴里念念有词。
“老爷，样式房的掌案人现在是赵九，就是你徒弟。”
“老爷，你说过这个人人精似猴，当年他会殷勤，你虽了解他的心思，却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
“老爷，这样的人不好斗啊！”
“老爷，雷家两代都是样式房掌案，现在位子被别人坐了，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你放心，我要带着声啸把样式房的掌案之位夺回来，你和爹在天有灵，要保佑我和声啸。”
拜完起身，张氏一脸寒素，扭身出门。
张氏令刘妈关闭了第三进院，院门上锁，钥匙揣在张氏兜里。一进院落也房门紧闭，留下的三人，只在二进院过家常日子。
守孝三年。除了声啸的营养不能省俭，张氏和刘妈清每日清粥腌菜。绫罗裘皮收起来，买来土布，量体裁衣，穿上，日子长得很，手里的银子必须省着花。
三年孝期一满。一日，张氏木钗绾发，青布衣裙，领着声啸来到清宫门前。最后见到了赵九。赵九满脸堆笑，张氏哀哀切切。
“九爷，孤儿寡母，日子难过。”
“当日怎么没随众夫人回南边？”
“闺阁内眷，心机手腕，我一个后来的，一人难敌联手啊。”
“嗯、嗯，那今日六夫人是？”
“为声啸未来讨个差事。希望九爷答应，准声啸十五岁到样式房当差。”
“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雷家两代都是样式房掌案，现我家老爷虽已去世，但“奉旨驰驿”，万岁恩泽优渥。”
“那是，那是。”
“当今太子爷手书“古稀”匾额，至今犹挂在雷家门楣上。”
“那是，那是。好，就依六夫人。”
“麻烦九爷写张字据吧。”
“还要写字据？”
“要写。”
“好吧。”
2
眨眼，声啸五岁了。张氏让刘妈请了泥瓦匠，将一进院落的两间房对外开了门，请了附近最好的先生，请先生住了进去，每年束脩12两，是私塾先生里最高的。
声啸每天早早出大门，进小门，跟着先生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
开销大了。张氏让刘妈去附近村里收集要洗的衣服，拿回家，两人担着井水，在大铜盆里给人洗衣服挣钱。
一年又一年，一双手洗粗了，裂口子了，浸在水里，疼得钻心。刘妈心疼张氏，张氏却不以为苦。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父亲是雷金玉手下的一名工匠，在一次施工时，误伤身亡。父亲死后，雷金玉娶了自己，是正式的夫人。婚后，雷金玉给了她最温暖的呵护和最温柔的爱。
声啸七岁时，雍正殡天，乾隆即位。
声啸十岁。这一天，张氏开了第三进院的院门，带着声啸来到北厢房。这是你爷爷，给爷爷磕头。这是你父亲，给父亲磕头。
“你爷爷和你父亲，都做过朝廷样式房的掌案。”
“什么叫样式房？掌案人是做什么的？”
“样式房是皇上家里管建筑的机构，掌案就是样式房里的大老板和总设计师。”
又一天，张氏让刘妈雇了车，跟先生告了一天的假。马车先奔了清宫午门外。宫墙巍峨，守备森严。张氏掀起车帘，指着宫墙对声啸说：“这里面是皇上和娘娘们住的地方，据说里面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知道吗，当年重修时，是你爷爷帮着设计的。”马车接着又奔了京西郊。在一条官道上，张氏令马车停下，掀起车帘，眼前平畴万里，遥见一带红墙，里面鳞次栉比，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掩映于层层树杪之中。张氏问：“美吗？”“美！”“知道谁带着造的吗？”“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你要知道，红墙里的一殿一阁，一楼一台，都是你父亲设计的，是你的父亲带着工匠们完成的。”张氏一字一顿，声音清亮。
当晚，张氏双手捧着一个蓝布包，放在声啸书桌上，打开，里面两本书，一本《工部工程做法则例》，一本《工程营造录》。张氏说“这是你爷爷所著，从今天起，白天上先生那里学习，晚上学习这两本书，自己读，自己背，我不会，靠你自己学。”
声啸十二岁了，爷爷著的两本书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张氏又带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屋子空阔，中间摆着一张大方桌，嚯，桌子上，一件、一件、一件……全是缩小版的殿、宇、楼、阁，栩栩如生，精致得就像真的一样。声啸十二岁，还有小孩心性，一下子扎到桌前。
“你看到了什么？”
“大殿、小亭子、楼、阁、桥、廊。”
“畅春园里的房子，都是按照它们建的，只不过它们是缩小版，缩小了一百倍或两百倍。”
“畅春园，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年您带我去的地方。”
“这叫烫样，这是你父亲的独创。”
“看看用什么做的？”
“纸板、秫秸、木头。”
“这只是原料，这些原料还要用剪子、毛笔、蜡版、烙铁熨烫制而成。”
“打开这个大殿的顶，看到了什么？”
“台基、瓦顶、柱枋，还有门窗、床榻、桌椅，还有帐幔纱橱。”
“从今天起，你一样一样学。”
声啸晚上开始一样一样地学。
3
声啸十五岁了。个子长得很高，眉清目秀，一脸的书卷气。先生教了十年，该教的都教了。摆了酒席，吃了谢师酒。声啸要去工作了。
到了样式房，看到了赵九，瘦、黑，穿着官衣，很有官相。赵九看到声啸，一愣，太像了，长得像雷金玉，看着让他不舒服。
声啸回到家。张氏问，让你做什么？声啸说，扫地、抹桌子、给人倒水沏茶。
张氏沉默半晌，说：“从今天起，你扫地、抹桌子、给人倒水沏茶。所有学过的东西一样不能露。但眼里要看事，耳朵里要听事。”
声啸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一直在样式房扫地、抹桌子、沏茶倒水。
这期间，样式房很忙。
乾隆七年，乾隆爷下旨大规模修建北海。
乾隆十年，乾隆爷又下旨营建香山静宜园。
样式房藏龙卧虎。赵九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一众工匠，规划、设计、营建，工程一直顺顺利利。当然，这一切自然是将声啸排除在外。有些老工匠看不过眼了，他们都记着雷金玉的好呢，跟赵九提，让声啸也历练历练，每次都让赵九雷霆大发。当然要发火，赵九有自己的小算盘，退休后，他是要保着自己的儿子当上掌案的。
声啸念着这些老工匠的好儿，但他谨记张氏的嘱咐，谨言慎行，安安静静地干着自己小催巴儿的活计。不过，他眼睛不闲着，耳朵不闲着。他借着倒水的时候看一眼建筑图样，借扫地的功夫看工匠们施工，他知道“斗拱”变“斗口”的新模式是父亲发明的，就像烫样是父亲发明一样，这一切都让他感到自豪。雷家骨子里对工艺的痴迷已经在声啸心中生根发芽。
声啸在寻找机会。
机会来了。
清代乾隆十五年，乾隆爷为迎接生母崇庆皇太后的60岁大寿，决定营建清漪园。乾隆爷有个要求，在园子里要体现“福、禄、寿”三个字。
赵九带着样式房的人，出了设计稿，一稿、二稿、三稿，乾隆都不满意。乾隆爷发了脾气了，再不行，样式房的人就等着掉脑袋吧。而且，大殿上金口玉言，谁有好的设计可直接呈上来。
这就是机会，声啸把自己逼成了弦上的箭。
晚上回家后闭门设计。声啸看过没有通过的一稿、二稿、三稿，虽只是匆匆一见，但大体的设计思路还是有印象的。声啸感觉问题出在体现“福、禄、寿”的方式不好，太小气，或在雕刻上体现，或在摆设上体现，没有创新。但是，要创新，也真难啊。日思夜想，夜里做梦都是这件事。这一天，声啸恍恍惚惚，看到一名老者迎面走来，说自己想借宿一宿，声啸看着老人面善，似曾相识，就把老人请进了家门。给老人倒了一杯茶，老人手握茶杯，却不喝，慢慢地一圈一圈转着茶杯，转着转着，茶杯竟变了形，从高处看，恰似一个寿桃的模样，声啸正要说话，突然有只蝙蝠飞来，恰好落在杯子旁边，然后双翅不停扇动，越扇越猛，扇出土木砂石，扑向声啸，声啸悚然一惊，一个愣怔，醒了，原来自己趴在书桌上，刚刚睡着了。不过梦中所事，历历在目。他回忆着梦中的寿桃、蝙蝠，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他迅疾铺开图纸，写下“桃山水泊，仙蝠捧寿”八个字。接着他快速将自己的思绪变为图样：凿土为池，堆土为山，池设计成寿桃的样子，寿桃的嘴对着土堆的山，山中间用建筑体现蝙蝠的身体，两侧用山石假山勾勒出蝙蝠的翅膀，山体两侧一建鹿苑，一建鹤栏，取福禄长寿之意。
声啸的设计通过了。
据说，赵九当时就把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4
几年后，赵九退休，声啸接任样式房掌案。
又来拜祭长辈了。
北厢房里，声啸看了一眼相片中的爷爷，又看了一眼相片中的父亲，他突然想到了梦中的老人。他扭头看了张氏一眼，张氏正在看着他。
张氏的鬓角已星星白了。她点燃三炷香，对着照片说：“老爷，样式房的掌案人，又是雷家的了。”
点评
一篇历史题材的小说，却给我们多少启示。小说刻画了两个鲜明的人物：一是张氏，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材。作者并没有用更多的笔墨去细写她生活的困顿，如何的含辛茹苦；而是把主要的篇幅，写着她怎样培育孩子。女主人公既有远大的目标，教诲孩子子承父业，将来大展宏图；又教子有方：严格要求又悉心教诲，手把手的亲自指导，使孩子能够茁壮地成长。与赵九的争斗，则是一条副线。表现女主人公的另一个侧面：足智多谋、做事有理有节。另一个人物，是她的孩子生啸。生啸所以勤奋好学，在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时冷静应对，不坠青云之志。最终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都是母亲教育的结果。因此，写生啸，实际是对主要人物的衬托。小说写的大气，语言流畅，神采飞扬。（顾建新）
顾建新谢谢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