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5.20，本想睡个懒觉美滋滋的去过节，一早上产房护士打“祝医生，你的两个病人临产住院了，现在其中一个宫口开大了。”我睡眼惺忪的爬起来，心想果然是5.20啊，小生命们都喜欢赶这个日子来凑热闹，看来今年的5.20医院里度过了。
医院，看到我的两个病人在无痛麻醉的作用下躺在床上悠哉悠哉，其中一个一查，已经宫口开全了。这是个38岁高龄初产的孕妇，也是有缘分，本来打算去美国分娩的她，最后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我这里。她虽然有妊娠期糖尿病，但整个孕期血糖控制尚可，宝宝大小也适中，是个很听医生话的病人。
准备工作都做好，九点钟开始给病人加油鼓劲，到了这个阶段，就需要孕妇在宫缩时不断用力把宝宝从产道里推挤出来。一个小时左右，顺利娩出一个6斤3两的宝宝，夫妻俩开心极了，一切都异乎寻常的顺利。
然而几分钟后，胎盘已经剥离的子宫突然开始大出血，我一手从肚子上按住子宫，一手伸进去探查，子宫宫体质硬收缩好，子宫下段质软像皮囊样，完全不收缩，同时有大量的鲜血及血块从阴道里涌出。我一面按摩子宫下段帮助收缩，一面嘱咐护士：“快，来一支卡贝静推！”同时脑子里像条件反射似的排查她出血的原因——她没有凝血功能异常，胎盘娩出完整不考虑胎盘因素，能够出血的另两个原因一个是子宫收缩不良，还有一个就是产道裂伤。然而产道裂伤需要用拉钩暴露产道仔细检查是否有活动性出血，按照此时的出血情况一时半会又不允许，子宫下段柔软似皮囊样又高度指向了宫缩乏力所致的大出血，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赶快让子宫收缩。
通常我们在宝宝娩出以后会常规给病人用几毛钱一支的缩宫素，这种缩宫素又便宜又好用，大部分患者用了之后子宫收缩都很好，但是这个患者用了后却并无效果。这时候就需要用强力宫缩剂，比如卡贝、麦角新碱、欣母沛等高级武器。卡贝静脉推注后，宫缩并无明显好转，加用麦角新碱。麦角新碱在我十几年前刚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停产了，听说是因为太便宜，又不像缩宫素应用的那样普遍。但是每次听老助产士们说起麦角的神奇，不由让人心生向往，“麦角对于子宫下段的收缩，那真是绝了，啧啧啧！”她们说。然而没想到的是，美华竟然有麦角新碱。
人在危急情况下，总是会往好的方面想，医生也是。短短十分钟内用了三种不同的宫缩剂，我期待宫缩起效，出血停止。然而一支麦角下去，依旧让我觉得像在用假药。多年训练的抢救经验开始苏醒，目前的情况是——我是主诊医生，今天我主导，这个病人目前为止短时间的出血量预估已经大于毫升，而且后续情况不明朗，我必须有所远见，全局考虑。呼叫护士帮我开通第二路静脉，抽血并备血以防输血之需，说话间手里不停，继续按摩子宫帮助子宫收缩。静脉通路是人体的生命线，输血输液做治疗都全部靠它，如果在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仅仅靠一路静脉来维持，这时候再想开放第二路静脉，有时候静脉会因为缺血后的干瘪而打不进去，那就为时已晚。
护士立马明白当下情况，停下手边的工作，叫来了帮手，不等我吩咐，搬来了心电监护仪开始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患者的心率开始上升，从基础心率90多上升到了一分钟次，所幸血压还没有降低。心率的升高和血压的降低预示着血容量的不足，患者已经开始有休克的前兆了，然而让人绝望的是，出血还在继续，宫缩乏力依旧。
此时的我突然想到了几年前的一天，我驻守产房，突然助产士叫我去，只见她一只手伸在患者的子宫内，另一只手在肚子上配合按摩子宫，她紧张地说：“这个人子宫收缩相当不好，我可以感觉到整个子宫就像布袋子样软，我手都不敢拿出来，一拿出来肯定很多很多血。”果然，后来她手伸出来时，鲜血喷涌而出，一下子就出了ml的血。
当前情况不容我多想，我继续用强力宫缩剂欣母沛，短短20分钟内，我几乎把便宜的贵重的宫缩剂都用了个遍。同时呼叫住院医生帮忙，我开始探查产道，我倒来看看究竟会不会有其他因素的出血原因存在。探查结果果然如我所料，产道完整，还是宫缩乏力。然而探查的过程中又是一大滩出血，此时我的工作台上一片狼藉，血块和积血肉眼估计已经超过了一千，而且按照经验来说，肉眼估血常常都会少于实际出血量，她已经达到了要输血的程度，而且出血并没有止。我叹了口气，赶快吩咐住院医生要血——看来输血是不可避免的了。
简单和患者及家属交代了一下，好在都很理解，此时患者的心率一度最快达到一分钟次，已经是失血性休克状态，加快补液速度，让更多的液体进入患者体内，一面等待输血。同时我用三把卵圆钳夹闭住软软的宫颈和子宫下段，两块纱布紧紧地压迫住，起到压迫止血的作用，然后一只手顶住三把卵圆钳，另一只手肚子上继续按摩子宫双向用力，在药物没有效果的时候能够做的就是这种笨办法了。
此时的子宫因为卵圆钳的钳夹，暂时没有活动性出血，这时候我才有空嘱咐护士将台上的积血和血迹称重估血，出血ml，不少。而此时距离分娩仅仅过去了25分钟，事情发展的如此之快，让人不由感叹产科的凶险，也难怪古人说的“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棺材中”——这种危急情况，在当今医疗条件完备的情况下还是无法事先预测。此时护士长呼叫产科安全办公室小组，抢救流程正式启动。
在产科，每次遇到危重病例，一个人的力量往往有限，对于大局的把控和思维的广度都可能存在盲区，这时候就需要团队的力量来共渡难关，包括督促用血用药的调配，包括组织专人记录每时每刻患者的状况，包括治疗方案的讨论和实施。这个病人后续情况不明，台上的我心略微定了定——不管怎么样，人多力量大。
我依旧压迫着子宫止血，卵圆钳钳夹了15分钟，我想了想，没敢放，索性彻底压迫足时间，当下再次用了一只强效宫缩剂欣母沛，同时脑子飞速运作，想着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必须找到后备方案。如果松了钳子，没有出血还好，如果还在不停地出血，想来想去只有塞水囊压迫止血了，它比卵圆钳钳夹的好处是可以至少压迫12小时以上，里面的水量可以根据子宫大小来调整；缺点就是，对于顺产的人并不是那么好放置，尤其在呼呼冒血的情况下，容易滑脱，一进一出又少不了几百的出血量——但我别无选择。
30分钟后，取了压迫用的纱布，我小心翼翼地放了卵圆钳——没有出血！观察了片刻，没有活动性出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此时患者的心率也下来了，在一分钟-次之间徘徊，产后出血截止在1ml，接下来就等着输血补充血容量了。众人大大的透了口气，心中不由欢呼——虽然产后出血来势汹汹，但我们终于抢救成功了！
后来回想当天的抢救过程，不免有一些心得：
产后出血是产科最凶险的并发症之一，有时往往无法预测。就像这个患者，胎儿不大，产程时间不快不慢，高危因素仅仅是38岁的高龄和控制尚可的妊娠期糖尿病，但这并不是造成产后出血的绝对因素，最终出现产后子宫收缩乏力和1ml的产后出血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这次产后出血的抢医院亲历的第一场抢救，但却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也不是我亲历的最凶险的一次，我知道这也将不会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产后出血按照概率来说对于每一个产科医生都在所难免。写到这里，我很感谢十多年来那么多的抢救经历和曾经日以继日的锻炼，让我对于危险预兆产生条件反射。凡事想在先准备在先，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及时呼救寻求帮助很重要，抢救成功永远是一个团队的力量，一个专业的团队是抢救的先决条件。感谢5.20那天一起抢救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是我在抢救战线上的战友，感谢产安办的领导，他们是我最大的backup。在病人准备输血前，我看到了暖心的一幕，护士拿到刚从血库领出来的血袋，一边说着“太冷了”，一边很自然的把血袋夹在腋下，用自己的体温来加热，这一真情流露的举动丝毫没有任何做作，病人也并未看到，但我依旧觉得感动不已；
最后说一说这个患者，她一直对自己很有信心，也对我们很有信心，抢救成功后，她说：“我身体很好的，你们抢救的时候我就一直相信我一定没问题，我也对你们完全放心。”这种强烈的意志力也许成了她抢救成功的一部分因素。此外她和她丈夫全程知晓并观望我们的抢救过程，我们没有隐瞒和掩饰，他们也没有吵闹和疑惑，全程配合，双方的互相信任，让这场抢救达到了一个最好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我经常在产检过程中提醒孕妈妈们需要补铁提升血色素，在这场抢救中显示了它的作用力。这个产妇在分娩前的血色素在g/L，经历了这场产后出血并输血ml，一天后复查血色素g/L，只能算轻度贫血，这对于她的产后恢复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如果一个产妇在分娩前就已经贫血了，一旦产后出血，危险系数直线上升，更别提产后恢复的问题了。
等到我第二个产妇顺利分娩好，我终于有空去过自己的5.20。身体上的疲劳抵不过精神上的亢奋，这个5.20虽然惊心动魄，但最终一切安好，那便是幸事，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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